《香染琉璃》星竹残雪

6、第五回 琉璃梦中溯童年 堂主马上忆生死

　　琉璃睁开双眼，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试着动了动，身体似乎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叶秋远把她关在什么地方了？她略一思忖，试探地四处走动。
　　这片黑暗仿佛没有边境，她走了不知多久，却一点也感不到疲倦。突然感到一双手在扯她的衣角，转身望去，却看见一个小女孩。在这一片漆黑中，那女孩的容貌却十分清楚。一身宝蓝的丝绸衣裙，及腰的长发随意披散着，粉嘟嘟的脸如同娃娃一般，一双墨中带蓝的眸子好奇地看着她。
　　“你是谁？”琉璃警惕地问。
　　那女孩展开天真的笑靥：“姐姐，我是琉璃啊。”
　　琉璃一怔，从她们头顶忽然透出一道光亮，一个洪亮的男声操着苗语说：“琉璃，吃饭了。”
　　女孩欢快地应了一声，朝着光亮探出头去。顺着光线，琉璃看清，她们藏身之处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陶罐！而她脚下，竟满是死去的琉璃蝶！
　　琉璃跟着女孩爬出罐子。一个苗人装束的青年男子微笑着站在外面，刚毅的五官被一道长长的刀疤覆盖，显得异常狰狞。他似乎没看到琉璃，弯腰摸摸女孩柔软的头发：“快去吧，吃完饭你不用再回罐子里了。”
　　女孩抬头天真地笑了：“真的！风哥哥和园姐姐呢？我想和他们一起吃饭。”
　　男子咧嘴笑了，牵动了脸上的伤疤。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他们都死了，我的小美人，只有你活了下来。你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
　　琉璃在旁默默看着。看来是梦境吧，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就是她已故的师父——狂人萨耶！
　　逝去的记忆又鲜明起来。这个疯狂的男人，一生收养了无数孤儿，把他们常年关在钻了小孔的罐子里，与成群的琉璃蝶作伴。大部分孩子都被吞噬了。然而也有一些孩子幸存下来，他们便成了他下一步的实验品。暗无天日的陶罐，无休无止的蓝色蝴蝶组成了她的童年。只有每日正午出来吃饭时，她才有机会接触阳光，接触朋友——但他们很快都死了。
　　也许是命中注定，她成了唯一一个幸存的人。经过无数次噬咬融入她血液里的毒素，彻底改变了她的体质。她的眼睛变成了蓝色，她的血液具有剧毒，她甚至拥有了自愈的能力。
　　在那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她，居然还能露出那样纯洁的笑容？琉璃轻叹一声，突然觉得那笑容有些刺眼——她几乎忘记了，原来自己也曾如此纯粹地快乐过。
　　场景变换。她看到十岁的自己一脸苍白地站在蝶群中，瞪着地上垂死挣扎的中原男人。萨耶微笑着，用邪恶的声音诱惑道：“琉璃，你看它们都听你的话，你是它们的女王。只要你叫它们杀了这个人，我就不杀你，好吗？”
　　琉璃声如蚊蝇：“可我不认识他。我……我为什么要杀他？”
　　“用他的命换你的命，很划算啊。”萨耶扬了扬手中的金刀，“这个人可是中原鼎鼎大名的快刀王盛哦，你杀了他，他的刀就给你，好不好？”
　　琉璃渴望地看着他手中的金刀，终于一咬牙，怯怯地挥了挥手。饥渴的琉璃蝶立刻淹没了挣扎中的王盛。濒死的高手愤恨地瞪着她，目光中的怨毒令年幼的琉璃瑟缩了。她害怕地哭了：“师父，我不要杀人了！”
　　萨耶半蹲下，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琉璃，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能生存下来，所以他不值得你哭。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值得你哭泣的东西。”

　　从梦境中醒来的女子，静静地看着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蓝眸中一片平静。
　　后来她果然没有再哭过。即使是被叶秋远无情背弃的时候，她也没有掉过一滴泪。
　　长久以来，她一直是恨他的。恨他给了她黑暗的童年，恨他逼她杀人，恨他一个人死去，把她孤寂地留在中原尝尽悲欢离合。然而梦境中他的笑容如此真实，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份温暖，让她突然释然了。
　　那柄金刀同样是他唯一留给她的东西。萨耶甚至细心地在刀柄上刻上了她的名字。
　　也许，他是爱她的吧。

　　整装待发的中原高手们此刻齐聚冷香堂练场，场上左右两边各堆了一个大酒桶。叶秋远一身戎装，意气风发，金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柳修仍着一身锦缎蓝衣，风流倜傥，只是面上再没了笑容。
　　“各位英雄好汉。”叶秋远朗声道：“今日一去，不知何时才是归期。我知道你们家中都有妻儿，我何尝不希望你们能相守在她们身边，享尽天伦之乐。但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后人能更幸福地生活。现在，请大家放下顾虑，干了这一碗酒！”
　　群情昂扬，叫好声不断。柳修冷淡地结果酒碗，象征性地在唇边沾了沾。
　　“就这么恨我，连喝碗酒都不愿赏脸吗？”叶秋远浅笑道。
　　柳修淡淡地说：“琉璃不让我喝酒。”
　　叶秋远瞳孔一缩，柳修也别过头去。满场喧闹似乎与他们无关了。叶秋远微微眯起双眼，暖煦的阳光照得他有些晕眩。
　　那天……也是个夏末秋初的日子吧……
　　“跑到哪儿去了？”远远的吵闹声让这边密谈的二位停了下来。落尘微微颔首，消失在竹林中。叶秋远则装出一脸傻傻的笑容，就地坐在草棚前玩泥巴。
　　“喂傻子！有没有看到一个蓝衣服的女人经过？”一个教头自小道窜出，恶狠狠地问道。另一人跟出来，拉了拉他的衣袖：“别问了。自从堂主失踪后，少主就疯了，心智就像五岁的孩童，你问不出什么的。”说着抛下呆呆的叶秋远，向竹林深处探去。
　　待他们身影走远，叶秋远敛去痴呆的表情，冷冷一笑。那些人应该是剑云的手下。剑云和落尘本都是父亲的心腹，父亲对他们信任有加。不料野心勃勃的剑云，竟然杀死了父亲，抛尸野外，对外做出“堂主失踪”的假象，还想对他痛下杀手。若不是落尘提前通风报信，让他装疯卖傻，恐怕他此刻早已成了剑云手下的冤魂了。
　　剑云，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叶秋远一惊，循声望去。再也支撑不住隐身的法术，精疲力竭的少女颓然地倒在草棚前，一把金刀落在不远处，旁边盘旋着寥寥数只蓝色的蝴蝶，翅翼上映着可怕的骷髅。发现他后，警惕地摆出攻击的姿态。
　　少女吃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脏兮兮的衣裳和满是泥土的脸颊，挥了挥手：“没事，只是个傻小子，你们不用紧张。”她竟是在对那些蝴蝶说话。
　　叶秋远目光一亮，不禁多打量了她几眼。父亲在时，他曾在凌云阁上翻看古籍。据说苗疆有一种蝴蝶，通体蓝色，具有剧毒，以人为食。这种奇物居然出现在中原，并且似乎听命于这个少女！
　　少女好像伤的很重，说完话就昏了过去。那些蝴蝶着急地在他身边盘旋，仿佛在祈求他救救她。叶秋远略一犹豫，将昏迷的少女抱进了草棚。
　　落尘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边：“少主，此人是同狂人萨耶一道来中原的，一路上杀了我们不少高手，剑云正在追捕她，你留她在这儿，万一被剑云发现……”
　　“我自有打算。”叶秋远轻扬嘴角，“我已见识了她的本事，日后说不定能为我所用。用一个异族少女去换冷香堂堂主之位，不过吧。”

　　琉璃躺了会儿，觉得身上恢复了点力气，才起身下床。
　　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东北角一张檀木雕花床，帘帐轻掩，竟是北方名贵的绡纱。门前正对两把红木交椅，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桌脚上，雕花栩栩如生。这里的布局，竟和问相思中的一模一样。
　　她推了推门窗，果然，都是从外面锁上的。天色已近黄昏，柳修一定快急疯了。琉璃无力地笑笑，倚在床沿思忖着逃离的方法。叶秋远不知用什么封住了她的术法，让她全身虚浮无力。
　　门突然被人推开，进来一位绿衫侍女：“琉璃姑娘，堂主不在的日子，由弄碧照顾姑娘的日常起居。”
　　琉璃抬眼问：“柳修公子在哪儿？”
　　弄碧微微一笑：“柳公子随堂主一道去苗疆了。”
　　琉璃一惊。柳修不会轻易抛下她，一定是叶秋远用她的安危威胁了他！她见识过叶秋远的手段，他故意把她留在冷香堂，一定是想趁机对柳修下手！心头一急，几乎撑不住虚弱的身体。然而一个更可怕地念头掠过脑海：柳修清楚他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她在的话，他根本撑不过长途跋涉和接踵而来的恶斗！换言之，他根本不打算活着回来！
　　巨大的恐慌抓紧了她的心。琉璃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就要冲出去：她必须阻止他！她不能让他为她去送死！
　　弄碧却误会琉璃要逃跑，一掌击昏了毫无抵抗力的她。小心地把琉璃搬回床上，弄碧自言自语：“在堂主到苗疆之前，决不能让你逃出这里求救！”

　　梦境与现实交叠，琉璃终于从昏迷中惊醒。周围是一间陌生的草庐。头痛欲裂中，她终于记起，她同师父一道来到中原的事。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离开“家”。师父热衷于找中原高手挑战，他们一路走一路杀，终于来到了中原武林的心脏——潮城。在这里，他们遭到了冷香堂的突袭和围攻。她与他们周旋了整整七天，无休止的杀戮让她厌烦，然而冷香堂始终对她穷追不舍。她在躲过那两个徒从后，终于累垮在这草庐前。
　　这么说，是那个傻小子救了她？
　　“姐姐，喝药了。”叶秋远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进来。琉璃觉得有点好笑：明明看起来比她大，却叫她“姐姐”。她不禁问：“你多大了？”
　　“秋远五岁了。”其实已经十七了。但他仍做出一副乖乖的表情回答。
　　原来真的是个傻子。琉璃松了口气，下床准备离开。叶秋远拽住她：“外面好多人在找姐姐呢！姐姐你是离家出走吧，要秋远去叫他们来吗？”
　　琉璃略一犹豫，看来他们还没有放弃搜寻她。叶秋远继续道：“这间房子很偏僻，平时没人来，不去叫的话，他们不会来哦！”
　　蹙起柳眉，琉璃沉吟许久，对叶秋远说：“那……姐姐在你这儿住几天，好吗？”
　　叶秋远开心地笑了：“好啊！”

　　众人骑着快马奔驰着，暮色晚风中，沉浸在回忆里的叶秋远轻扬嘴角。当初他用了些小计谋把琉璃留在了那破旧的草棚。白天琉璃出去打听消息，他就和落尘秘密商谈。到了晚上，琉璃睡床上，他睡地上。他逐渐摸清了她的脾气，虽然外表冷漠，杀人如麻，但她却有一颗极单纯的心，根本不对他这个“傻子”起疑心。看着从茅草房顶漏出的点点星光，她对他讲述了自己的童年。那样暗无天日的岁月，让他心生一丝怜悯。后来回想起来，就是在那时动了心吧。
　　知道萨耶死讯的那一晚，琉璃格外沉默，一直呆呆地站在夜风中。他不禁走过去问：“姐姐，你很难过吗？”
　　琉璃垂下眼帘，神色平静如水：“姐姐不难过。那个教我杀人的恶魔终于死了，姐姐很开心。一直以来我都讨厌杀人，每次杀了人我都会睡不着觉，是他一直逼我的。如今我终于解脱了。”蓝眸中却渐渐有水光闪现，她突然朝夜空大喊：“你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你毁了我！现在你还扔我一个人在这里！”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咬牙忍住钻心的痛苦。看着她寂寞的神色，叶秋远突然很想抱住她，安慰她。可他不能。
　　那一夜她最终没有哭。从此她再也不提起她的过去。那些往事，就随着萨耶的死，一道被埋葬了。
　　商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他按照计划，把之前给琉璃煎过得药渣倒在竹林见的小道旁。没过几天，剑云果然派人来查。那些徒从粗鲁地揪着他的头发，把他带到剑云面前。堂上的男子一脸诡笑：“叶秋远，你居然私藏重犯，难道我小看了你？”
　　他害怕地瑟缩着：“秋远没有……剑云叔叔饶命啊……”
　　剑云却丝毫没有怜悯之心：“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你是不会供出那女人的。上刑！”
　　“都给我住手！”叶秋远一愣，心中有些惊喜。琉璃来的比预计的更快，金光闪过，架着他的两个徒从应声倒地。琉璃狠狠瞪着剑云，蓝眸中一片血光：“就是你杀了我师父？”
　　剑云冷笑：“你个妖女！居然自己来送死！给我杀！”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呐喊声。叶秋远微微一笑。剑云和手下猝不及防地被包围：“落尘，你干什么？”落尘阔步走出：“剑云，你堂主的位置也该做够了，该让给少主了。”
　　“少主？”剑云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叶秋远，拔剑横在他脖子上：“你们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傻子，傻子没有资格——”话梗在一半，贯穿胸口的金刀毫不留情地将他劈成两半。琉璃把叶秋远拉进怀里：“我不许任何人侮辱他！”
　　叶秋远心头一暖，扭头看着琉璃，却对上落尘漆黑的眼，沉重的神色让他心头一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爱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