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杨柳依依》舒寐

12、世情多舛

　　柳儿不知道阎君最后文绉绉那句话到底是要讲怎么个意思？她只知道她家阿姊没死。虽然在醒来以后被突然变小的她给扎扎实实吓了一跳，等吓完以后，她就恢复过来，开始盘问她：“柳儿，你做了什么？”
　　柳儿逗着初生的小郭奕，眼神四下飘忽，就是不肯回答她的话。
　　“你这样子是不是跟阿姊有关？”
　　孟氏是什么人？能跟郭嘉同床共枕这么些的女人怎么能是柳儿小小一个精怪能瞒过去的？小精怪只泄露一个表情，就让她猜到其中原委了。
　　“你呀~”孟氏幽幽地叹息，点着柳儿脑袋，目光莫名复杂，有柳儿看不懂的晶亮液体在里面。柳儿挠着脑袋：“阿姊不高兴吗？难道多了一个月等先生，你不开心？”
　　“人命天定。柳儿，阿姊活了这些年，也看明白一些事。这天底下哪有白来的好处？若是一个月后你家先生还不能回来，你不是亏了？”
　　柳儿连连摇头，以异常坚定的声音告诉自己，也告诉孟氏：“不会！阿公肯定很快就会回来的。这仗肯定马上就打完了。肯定的。”
　　孟氏无声而笑：“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柳儿，替我看着奕儿吧。”
　　“好啊。”柳儿答应的清脆，用细胳膊小手轻轻地抱起郭奕，放在一旁的孟氏榻边的吊篮中，然后就像护食的小兽一样，托着腮蹲坐在孟氏榻前。左边是她的阿姊，右边是新弟弟。现在只欠先生一个，这家就和美了。
　　嗯，先生也很快就会来的。他那么在乎阿姊，肯定不会丢下阿姊不管。他也疼柳儿，看到柳儿的信，一定会回来的。
　　柳儿笃定地掰着手指，看着日升月落，在心里慢慢地盘算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十七天，十八天……二十一天，二十二天……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前线回师的大军没见影子，等到二十八天的时候，柳儿终于焦虑了：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再不来阿姊就要撑不住了！阿公怎么这么不靠谱？你要是错过了，以后都见不到阿姊了！那个叫阎君的坏人说不定哪天就要趁着阿姊睡梦中把她抓走了！
　　柳儿神神叨叨，一边惊惧着即将发生的事，一边期待着郭嘉的出现，同时还得提防阎君的不请自来。
　　倒是孟氏，异常的平静。她素日里最爱做的看着郭奕轻声细语。等郭奕睡去，她就铺展了布匹，在榻上一件一件赶制衣裳：郭嘉的、郭奕的、还有柳儿的。也不在乎月子里不能动剪的旧俗，夜夜挑灯到三更，连柳儿都熬不住睡去，她依旧精神烁烁，分针走线。
　　柳儿心里不解她做法，嘴上却乖巧地没有阻拦。等到第三十天的时候，情形依旧没有改变。从旭日东升到金乌西下，从暮霭弥漫到更声响起。柳儿从开始的兴奋、期待、渴望、转为低落，忐忑、失望。
　　她在明白过事情可能不会如她所愿后，就一直紧张地靠着孟氏，像当初曹昂去世时孟氏环抱她一样环抱住她的阿姊，一遍一遍不得章法地轻拍她的后背。嘴里反复吟咛：“阿姊，没事的。肯定没事。先生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孟氏笑容虚弱轻淡，点点头，听着外头响过二更的梆声，才弱软地回应柳儿：“嗯，阿姊知道，他会来的。”
　　“所以阿姊你别睡。睡了就是第二天了。”柳儿捧着孟氏的手，“我抱奕儿来给你。你看着他就有精神。”
　　孟氏继续颔首：柳儿天真地自欺，以为只要不去睡觉，第三十天就永远不会过完。这错误孟氏已经不忍去纠正了。如果这样念想能让柳儿那孩子好受一些，那就让她继续保留吧。她本是天生地养的灵物，不过得她几次恩惠成了精，就要这么回报她？一百年的道行，半条命换她一个月？真真是个傻瓜。
　　孟氏望着柳儿转身的背影心里有些后悔：若是不教她那些成人的道理，她会不会过的比现在好一些？不成人，她便不知风月。不知风月即没有她与大公子之间的失所爱。不成人，便不恋亲眷，不恋亲眷就没有现在的经生死。
　　“柳儿。”看着柳儿把睡熟的郭奕抱到她身旁，孟氏探出胳膊，一手抚上郭奕，一手握住柳儿。“你怪阿姊吗？怪阿姊教导你成人的道理吗？”如果不是我，或许，你还是一无所知天真浪漫的柳树精。什么也不知道，白纸一张，无忧无虑。不会像现在牵肠挂肚，坐立难安。
　　柳儿连连摇头，一双眼睛澄澈到底，她奇怪地问她：“阿姊不是说要柳儿做人吗？阿姊教了柳儿如何做人，柳儿为何要怪你？如果没有阿姊和阿公，那柳儿就不是现在的柳儿了。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弟弟，什么都没有。”
　　孟氏摸摸柳儿的头发，良久声音慈爱地说：“那柳儿答应阿姊一件事吧。”
　　“什么？”
　　孟氏把柳儿的手放在郭奕的襁褓上，望着柳儿一字一顿：“我把奕儿和你阿公交给你。柳儿，要是我没了，你就帮我照看好他们。”
　　“什么？”柳儿瞬息僵硬。仰头呆呆地看着孟氏，不声不应。
　　孟氏把她鬓发拢在耳后：“柳儿，答应阿姊。嗯？”
　　柳儿低下头，手抱着孟氏，脸埋进她肩窝，像是即将被母亲抛弃的孩子，身体发抖，一言不发：阿姊只会欺她呆傻迟钝。不知道她这回竟聪明了一次，听出来她那话里交代后事的意味。她才不要答应。明明先生都没回来呢，她怎么能交代后事呢？
　　孟氏摸摸她的后脑勺，从枕头下摸出一方丝绢递给她：“等你阿公回来，你就把这个交给他。他看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柳儿头也不抬，凭感觉握起丝绢，那力度重得仿佛要将丝绢捏出粉身碎骨才行。
　　孟氏困乏地眨眨眼睛，目光痴痴地看看酣梦香甜的郭奕，又瞧瞧依旧窝在她肩头不肯起来的柳儿，最终将视线投到了卧房门的方向：讨袁之战呢，应该打完了。或许……夫君已经随着曹公的回师大军在前来许都的路上了。可惜……她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当打更人的梆声敲过三更时，柳儿觉得自己脸庞的身体停止了呼吸起伏。她一下竖起身，难以置信地看向榻上的孟氏：她以及合上了眼睛，神态安详静谧，就像是在熟睡。
　　“阿姊。”
　　“阿姊？”
　　“阿姊，快别逗柳儿了。”柳儿声音开始发颤，她茫然地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阎君来过的踪迹，“阿姊快醒醒。柳儿不玩这个，这一点也不好玩。”
　　榻上的孟氏依旧无声无息，不见回应。
　　柳儿的手颤巍巍探出，到孟氏鼻梁处时，忽然又如火烧般退了回来。她一把将榻上郭奕抱起，退后一步对着孟氏嘟嘴道：“阿姊，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可就要奕儿抱去我那里去了！”
　　这个档口，她竟也无师自通，学会了威胁恐吓？
　　可惜被威胁的那人毫无反应。她就躺在那里，寝被盖着，像无数次睡眠一样，只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而已。
　　柳儿像是忽然才意识到一样，脑袋“嗡”的一声，心中某个支点一块块，一点点坍塌。最后丢下一片空白荒芜。
　　原来阿姊说，“人到伤心至极时，就不会心痛，只会心空。不会落泪，只会喉酸”的感觉就是这样啊。
　　子修没了，阿姊也没了。阿公不在。她现在……只剩下怀里刚刚满月的奕儿了。奕儿比她还不如，他还不知道母亲的概念，便已失去了母亲。
　　柳儿紧紧地护住怀里的小人儿。八岁孩子的身形，抱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在燃灯三更卧房里，茕茕孑立。
　　屋内安静，落针可听。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射在婴儿稚嫩的小脸上，怀里的郭奕不舒服地啼哭两声，才让柳儿豁然惊醒。她抱着郭奕，一步步缓缓靠近孟氏的卧榻，顺着榻沿，依靠着坐在了地上。
　　“阿姊。”
　　柳儿声音有些暗哑，低着头，也不知是跟孟氏说话，还是跟郭奕念叨。一句话被说的支离破碎：“你赢啦……你总是比柳儿聪明的。柳儿答应你啦，答应你……会……会好好照顾阿公，照顾奕儿……你不用担心啦。柳儿马上就要长大……等长大了，我就告诉阿姊，其实我还有一个小秘密的，一直瞒着你。就是：虽然……阿公让我叫你阿姊，其实柳儿心里，一直叫你娘亲的。小喜鹊说，柳树是没娘亲的，可柳儿有。等春天小喜鹊从南方来了，我就想领着你和奕儿让小喜鹊看看的，看看我不止有娘亲，还有弟弟……还有……”
　　柳儿的话还没说完，卧室门“嘭”的一声被打开。
　　“夫人。”一道让柳儿熟悉至今的喊声从门外响起，柳儿茫然抬起头，视线中一身风尘，面有倦意的郭嘉出现在门边，人未进，话先至：“夫人，我回来了。”

　　我家柳儿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成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