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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暮秋春晚无色却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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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陆府决裂,曾经是陆芷根本无法料想的情形。只是这发生后,让人从无法接受,逐渐变成了适应。
不是因为她身为人妇,而是因为她身为陆府人。身是陆府人,长在陆府,无论多不愿意被承认,都是不可改变的又一事实。一草一木,每一个人,都是她难以割舍的记忆。只是如今陆老爷不知名的固执与决绝,让这些怀念都将成为不能到达的永恒,他不能固守,那么由她取而代之。
这是她一心想守护的东西,不愿动摇。实际上是说不上决裂的,只是陆老爷的筋到现在还未曾转过来,就像陷进一个死胡同,无论如何转身,也逃不过眼前被封死的街墙。这点是冥顽不灵的诠释,知者能理解,而不知者只能兴叹。
十来年,心性纵使轻放,但该能做的说的都从某种意义上得到了锻炼,究竟是什么让陆老爷如此放心和维护,不惜摊牌,往明了说,无人得知。但可以明确,关口可以从自身撬开,因是在出嫁时方才变了脸,这点变故不能说与自己无关。自己身上的某种特质或是拥有的物件或许是能够影响他的决策,故而才会失了常态。
只是这与陆老爷的沉稳又有些矛盾,她愣是想了半晌,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姜还是老的辣,她个嫩姜还是要多磨练磨练方才能摆得上台面,免得现眼。
成辛眼见着自家的小姐依旧没心没肺笑得自乐,似乎当日一脸阴霾回王府和她说起与陆府决裂的陆芷是她的错觉般不曾出现过。成吧,若是说人生便是要这样得过且过,那么她也无话可说。
当日的选择似乎一直都是陆芷心头的疙瘩,多年后解开,似乎发觉也不是那么深刻了,比起割裂心口的刀子而言,或许剩下更多的反而是内疚。似是对不住父亲,对不住陆府。
秋猎如期而至。
江南习俗,惯是要在大事前办一场桌酒的,只是成辛很好地继承了这一传统,而自家那个小姐则是翘着二郎腿坐享其成。
成辛备了一大桌酒菜,料是陆芷和楚白墨二人洗尘来回两趟也不见得能消化得了,故而陆芷也不忸怩地邀了蓝家军一块儿用膳。这本是说好的,但等到酒宴开席,楚白墨的影子却没瞧见,倒是这段时间处得挺愉快的蓝家军一个个陆续上了桌。
陆芷不由得撇了撇嘴。她不是不乐见人蓝家军,只是楚白墨一人外出办了事,周围没有一个暗卫护着,左右不是个体统。见着那蓝亥一脸大快朵颐,陆芷愈发觉着自己嚼着没了胃口。
见她有些恹恹的模样,成辛一脸疑惑:“小姐,你怎么了?”又看到她一脸不爽地盯着人蓝小弟,心下里更为疑惑:“蓝亥倒是吃得欢,小姐你莫不是瞅着不满了?”
话音未落,对头那吃得一脸满意的蓝小弟硬是被话给截了去,一块鸡骨头卡在喉管里不上不下,转身就是一阵猛咳。
好不容易等蓝亥把喉管里的骨头清理出来,陆芷竭力扒了几口饭:“成辛,你怎么不吃?”
成辛一边给蓝亥递个茶杯漱口润喉,一边埋下笑声:“嗯,小姐,你就多吃些,省得过几日的秋猎由着没了力气而失了准头。”
此话一出,在场的十二位蓝家军齐齐变脸。这段日子陆芷愈发的顽劣,简单的稻草人寻迹已不能跟上陆芷的箭法,只能变着招数。孰料陆芷每回练箭,都像是瞅着他们的股部臀部发去的,似是巴不得能让他们出几场糗。
糗确是没怎么出了,但被当靶子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追得满后院鸡飞狗跳,都是一脸苦相。
成辛来回瞅了几下,也就知晓了:敢情这又是被折磨了段日子才能有这般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情。
蓝亥算是找着机会了,臭着一张脸:“陆姐姐真是好不本事,准头还从没见过她失了呢。”
陆芷睨了他一眼。这位蓝家小弟也算是和她这陆家小芷凑成了一挑的,没事就喜欢互掐,或是有共同的语言私下里也就嘀嘀咕咕,她终于找着了志同道合之人,也可看成是了却一桩心事。但人以群分不错,相处久了各自的性情便也清楚了,自然更加随便了些。
她顾不上嘴边的饭粒还沾着,伸舌舔了舔就算完事,接着便是开了炮:“蓝小弟,承你吉言。只是,若没你的仓皇避让,何能练就这好箭法呢。”
蓝亥顿时瞪大了双眸:“陆姐姐,避让是本能亦是任务,何来仓皇一说?”
她略显开怀地摇了摇饭碗,示意成辛再添点,一边乐呵:“成辛是没见着你那净是闪躲的小身板,生怕那箭不长眼般钻到你腿上,我是瞧着你满头吓出来的冷汗,怎能不说是仓皇?”
蓝家小弟正想把碗一放撩起袖子就是一阵对掐,身边的老大就只手拦住了他:“十二弟,食不言。”
陆芷不怀好意地摸摸鼻子,低眉偷偷冲蓝亥扮了个鬼脸。迫于蓝子的气场强大,蓝亥只得忍气吞声,一顿送风宴硬是吃出了消化不良。
酒足饭饱后,俩人的心情自然也是恢复了些,陆芷不由得转向蓝丑,说出担心来:“蓝二爷,王爷外出怎能不带一个暗卫?”
叫蓝二爷是有依据的。一来,蓝丑撞上的名号是地支中最为不够风雅的一个,叫“丑大哥”直接伤害的便是他一个蓝家军代表人物的自尊心;二来,若是依着排序叫下去,到了十一就不好称呼。这便是替这两相尴尬免了,自然也是叫得顺溜的。
少年似乎不太习惯被称呼得如此有气势,颊边带着可疑的红晕笑道:“王爷只是临出猎前要向皇后报个信儿,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故而没带上我们。”
一听到是进宫向那美艳皇后汇报行程去了,陆芷暗自庆幸,多亏楚白墨没带上自个儿,否则没准儿又是一场打量与被打量的煎熬。
瞧着她一脸幸好的神情,成辛只能装着没看见,回身就招呼蓝丑道:“蓝二爷,快来帮个忙。”
陆芷瞧着她将手中的盘碗往蓝丑手中一丢,转身又收拾起别的膳具,一脸困惑:这俩人怎么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培养起默契来了?转念眸中便是精光乍现,她起身小步快走到了蓝亥身边,捅了捅他后压低嗓音:“蓝小弟,你二哥可是有婚配?”
蓝亥略显不满地纠正她的称呼:“叫蓝十二爷。”
“你不是陆姐姐陆姐姐叫得欢么,怎么又要人改口称你为爷了?”陆芷摇首,“稚气尚未褪去就急着当大爷,也亏你是蓝家军一员呢。”
一直沉默地板着脸的蓝老大这回却不再保持缄默,而是一改沉闷地接过话茬:“老二尚未婚配,王妃可是有期许的人?”
陆芷干笑。
瞅着蓝子一脸正经的模样,她就是真有看中的人,也当不成红娘。她不由自主被蓝子的气场给压了下去,只能下意识地摇了摇脑袋。
蓝卯却一脸看笑话:“小芷,你莫不是瞧上我们家老二,想收了他作男宠罢?”
污蔑,这纯粹是污蔑!陆芷只差没跳起来给蓝卯盖一个脑瓜子,碍于周围仆人面前王妃形象还是要顾及这些的,只得咬牙切齿地作罢,当下里也不吭声,随他去说。
蓝亥冲他四哥咧嘴,暗暗比了个赞的手势:“论皮相,二哥纵是有些精细,陆姐姐生于江南,怎地书生俊俏才子清朗怕是都腻歪了,还是要阳刚粗犷些方能得姐姐倾心。”
此话刚完,不远端便传来一阵猛咳,众人齐齐抬首,方才发觉这谈论的对象还杵那儿等着收拾,眼下似是听着了谈话的内容,愣是给呛住了。
见成辛一脸明了带些抓狂地望着她,陆芷心知这撮合成辛和蓝二爷的事八成是得吹了,只得向她摊一摊手,表示没有过分之想。
众人的闹腾在见到楚白墨回府时终于有些收敛,此时陆芷早已是乐得摸不着边际,回头见了王府主人回来,只得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站了起来:“王爷,你可回来了,这送风宴可算是满汉全席,没能享用真是可惜了啊。”蓝家军也齐齐站了起来,向王爷抱了拳便算是行了礼。
楚白墨瞅着满桌的杯盘狼藉,也不点破:“想是饱暖了些,宫猎一事准备如何?”话却是对着蓝丑问道。
蓝二爷抱着满怀的盘碗,一愕才回过神答道:“回王爷,大致是清楚了。”
陆芷见蓝丑一脸隐忍地托着那些个残羹,又回头瞧了瞧除楚白墨进来时行过礼外便是一头专注于杯盘收拾的成辛,那细细的柳烟眉轻蹙,淡淡的唇色轻抿,低垂的眼睫轻眨,纤白的细指轻挑起桌上狼藉,才是一眼,仿若隔世。什么时候,那个自小跟在身后的小丫头,也竟是出落得如此动人,说不上精致,却别有一番清浅,温色如玉。
这回她算是真在心眼里有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快慰,再细细瞅了那低首抱盘的俊俏少年,甚觉般配。
只是,再好的景致也是能被打断,正如美好的事物总会有煞风景的存在。成辛抬首见到的便是陆芷一脸若有所思盯着自己的模样,便一眼挑了过去。陆芷被这白眼剜了一下,不痛不痒,倒是甚觉方才的安欣净是瞎扯。
楚白墨点点头:“如此甚好。十一月廿二,可是要谨慎记着些了。”
暮秋的日头本是步入初冬那般懒散,却不知是为响应那一行浩浩荡荡的秋猎队伍,委实晒得有些毒辣。
从宫廷到宫门,果真是漫长而不耐人的等待。天子摆驾,皇后跟随,众王子皇孙其后,随从女眷则垫尾。四王府派遣女眷地位着实有些微妙,是个地地道道的四王妃,倒是折煞她在垫尾的部分受委屈。只是陆芷本身并未感到不适,相反,与坐在她身边的蓝卯聊得甚欢。
前方明黄得耀眼的是皇驾,本是庄严肃穆的出行,却没来由传了几声娇笑出来。她和蓝卯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云淡风轻下暗藏的不屑。
她坐于马车前头,单脚垂落悬于车空处,心不在焉地观着沿途的风景。周边本是街巷繁闹,但出了城便不再喧嚣,而是静僻。眼下正是来到了几片小树林,周边都是些林林灌木,虽不够高大,但却也密实得过分。若不是有些许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直落而下,怕是这林子也是阵阵阴幽。
在最前头的明黄色马车中又一次传来调笑,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眉:“四哥,你说这嫔妃能吃得消这日头么?”
本是宫猎,便没有嫔妃的什么事儿,那满嘴皮子朝政为大的皇帝却抢先摆个驾,打包了一堆的嫔妃上车,一路这样逍遥过去,还真是里外不一。
蓝卯细白的皮肤渗出细细的汗珠,徒添了几分秀气。他动作豪迈地抹了把脸,硬是逼出了几分英气:“侍候的对象是她们的衣食父母,再怎么不乐也不敢表现出怨怼。”
似乎是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抬首迎向那阳光,却被狠狠一刺痛了双眸,只得慌乱中揉了眼,将身子往车子布篷的阴影里缩了缩,转头问他:“猎场在哪儿?”
他扬鞭,却只是轻轻落在马身上,双眼盯着前方,似是出了神,却还是回答道:“在楚氏的皇家牧场。”
随着树林加速向后退去,眼界逐渐开阔起来。她在看到一片高过一片的金黄时,不由得惊呼出声:“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麦田?”
早过了收割的季节,却是被皇家特意保留了下来,许是为这宫猎助景。与麦田相连的是绵延的青山,大略都是些常绿的阔叶树木,装点好似盛夏光景。盛夏之前,她还是孑然一身的陆府独女,而今暮秋再现初时模样,却徒徒让人增添物是人非之感。她不觉远望,以致将身子挪出了那片阴影,阳光跳跃在她鼻翼间也未察觉。似乎是蓝得醉人的天,仿若是白得悠闲的云,一扫她先前被日头曛得有些沉闷的心情,顿时豁然明朗。
蓝卯转头看了她一眼:“这只是猎场外缘,离这儿,”说着,他伸出手比了一下,双眼眯了眯方才接道,“大略是有一两日的光景,那才是猎场的中心。”
中心,还需要一两日的光景?她登时苦了一张脸:“怎么有这么久的日程?”
他好笑地扶了她一把,以免因诧异而挪出去的身子被日头灼伤:“本是可当日到达,只是……”他把视线调向前方传来阵阵喧闹的皇驾,轻轻收了声。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她还是有些不太明了楚白墨的坚持,那么如今她能够领会那是多么绝望的朝圣,言既为圣,却庸如常人。国之大,怎可交由如是之人?昏庸好色无道,坊间赌徒便占了其二,自是早已被唾弃不堪。位居高位,却不能心怀高责,此乃一代明君断不能有的品质。
本是当日可到,却因着路上没有美人相伴,无以撩人,便是带了各路嫔妃,调笑不绝于耳,愣是得过个两日的光景方能尽兴。
猎者猎人,却失了猎者之心。
陆芷有些失了兴头,不由得淡淡瞥了视线,微微阖上双眸。
蓝卯见她不快,也不好打搅,只是轻声道:“与风相融,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不知何时便已过了那片片金黄,马蹄下是阵阵长势过猛的青草,草中翻滚的便是那无形的风,卷带起绵延不绝的绿。本是干燥的秋风,却因着草势略微带了些湿润,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说不上多芬芳的香味,却是沁入心脾。原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由风带起的旷远,似是周边不再喧哗,而是静谧无声,斗转星移般的草向,瞬息万变中风吹草低,令人不由自主地俯身亲近,贴近。
陆芷睁眼,见他一脸醺然,不由得笑了起来。
若是,在草香泥香中,参杂着少年的俊朗与日头的毒辣,头一回见着的景致,确是暮秋最为亮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