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前尘往事一梦遥(修) ...
-
五杨街本来就靠近长安外城的城门,又临近繁华的朱雀大街,南来北往的客商行人进入长安城内,泰半是要从这附近的几条街走的。
况且这里的店铺都是些升斗小民赖以糊口的小店,进出往来的贩夫走卒、城中底层百姓一般都奔了这一带来歇息、采买。
佟三儿的豆腐铺,现在应该叫星期五了,位置虽然偏了点,但是都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上门的人客自然也是有的。
星期五里卖的东西不再是豆腐,而是香甜嫩滑的豆腐脑和浓浓的手磨豆浆。
豆腐铺小小的铺面经过重建收拾,店面宽敞亮堂了许多,洁白的墙壁上装了齐腰高的嫩黄色老竹片,墙上挂了几幅花草山水字画,装了几只造型清雅的风灯。几组原木清漆的小桌子小板凳挨墙摆放,自然质朴,透着一股原始的粗犷;店门高高的檐角上一边是常年垂挂着的一串灯笼,一边遥遥对着旁边高大浓密的杨树树荫。
这棵大杨树的历史比五杨街还要长久,树荫下常有人担了小货档、摆了零零碎碎的各样小东西叫卖,也有附近的住民在树下纳凉闲坐,偶尔的还会有说书先生在那儿说书讲典故。
所以,星期五开张之后也不用怎么操心,生意就渐渐好了起来,没过多久,佟三儿就雇了隔壁街的一个半大孩子来帮忙。店里来的熟客越来越多,常常一大早佟三儿刚开了店门就有人买了豆饼馒头来就上一碗豆腐脑、豆浆吃早膳。
街坊们看着他的小生意渐渐有声有色起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和佟家总归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佟三儿又是那样一个招人疼的孩子,就算隔了这么些年,大伙儿对他的印象却还是停留在多年以前的那个可爱孩子上,心里总还存着亲厚的。
渐渐地,远远近近的人们慢慢习惯了五杨街街尾的星期五铺子,习惯了长相漂亮却性情清冷、待人和气又客气的铺子老板佟三儿。和其他千千百百的中下层小店铺一样,佟三儿和星期五正开始成为五杨街历史的一环。
夜幕降临,结束了一天的买卖的星期五闭起了店门,门口的灯笼暖黄的光晕映着行人稀落的街面,有一种安宁却孤寂的气息。
看店的伙计已经回了家,佟三儿捧着大钵碗,散着湿湿的长发,正坐在后院房子的廊下吃晚饭。
晚风轻拂,左边的猪肉陈五家隐隐约约传来五娘大声训斥丈夫的声音,右边围墙外的巷子偶尔有马蹄和车轴的声音。更远处,有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有母亲在呼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昏黄的夜色,混合着这些轻微模糊的响动,让佟三儿恍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时间竟过得如此快,一眨眼间已经五年了。
五年前,他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孩童,在这个世界一睁开眼睛,就是满耳依依呀呀、叮叮咚咚的乐器声。
冬初的天气,江北之地已经十分严寒,在早晚的寒气中稍稍站一会,手指头也能冻僵,佟三儿在寒风中跪了一宿,手脚关节早已冻僵麻木了。
甫时,佟三儿还不叫佟三儿。
那时,他名为九意,是洛阳全福班的一名伶生学徒。
一头栽向地面时,他看到一名妇人慌慌张张的向自己跑过来,那双高缦云头履越来越近,九意视线一糊,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过来时是在床上,趴着的九意还是感觉得到臀部、膝部的剧痛和四肢的酸累疼痛。搁在枕边的手臃肿如熊掌,即使十指包了布条,他还是能知道手指肿得肯定比香肠还可观了。
九意晕倒前看见的那名妇人正端了汤药推门进来,看到他睁眼,惊喜的放下碗小跑过来:“小九你醒啦!”
“……”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就说老天爷可不能狠心把咱们的小九收了去……”妇人紧紧攥着九意的手腕又是哭又是笑的,直过了半响才省起自己是来干嘛的,忙抹了眼泪,把汤药端了过来一点一点喂了九意喝下去。
“你这傻孩子呀,怎的就这么倔咧!跟你师父认个错不就成了?看现在把你打的……大夫说你要是再迟上那么一会半会的,你这小腿儿可就要不良于行了!骨头都被寒气冻着了,往后天阴少不得要受一番苦头……你这孩子呀……”
妇人坐在床边拉着九意的手絮絮叨叨,九意喝了药,没多一会药效上来,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满耳依依呀呀的声音没了,床边却围了一圈儿的小脑袋。
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趴在床沿,十几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他,看到他睁开眼睛,一个年纪最小、带着羊皮小帽的孩子腾地跳起来,咋咋呼呼地大叫:“醒了醒了!睁开眼了!”
九意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一个穿着灰色棉袄、年纪稍大的孩子跳起来就给了他一个爆栗,“乱叫什么哪!想让师傅罚你不成?”那孩子蹙着眉叫了声“海哥哥”,委屈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九意,小心翼翼的重新蹲下来。
“小九,你好点没有?屁股还疼不疼?腿疼不疼?手疼不疼?”那被敲了爆栗的孩子叫灵均,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碰着九意搁在枕边的“熊掌”。
“当然会疼啦!换你给班主打二十个板子试试!以前你被师傅的竹鞭打一下就哭半天,小九都被打了这么久,你说能不痛么?”一个眼睛大大、机灵活泼的孩子接嘴道。
“肯定痛啦!你看小九都痛得皱眉了,也说不了话,躺着都没法翻身!照俺说,都是金水的错……”这个看起来老实安静的孩子叫鸣冬,一力认为不是九意的错。
……
几个孩子唧唧喳喳的说开了,完全不理会九意郁闷得直翻白眼。
不过童言无忌,小孩子说的话多半是真实有用的,所以,跟这些孩子吃力的沟通了半天,九意套出了以下信息:
第一,他九意刚刚被卖进全福班没多久,今年刚刚九岁。全福班是个戏班子。
第二,九意因为傻不愣登放跑了班里的一名叫金水的伶生,被班主罚了二十板子,两手被师傅鞭了半刻钟。那个曾经端药给他、照顾他的妇人是师傅的妻子。
第三,这是一个有皇帝没民主有马车没汽车的封建时代。
最后一点是最值得注意的,要知道,在发现自己来到这里的前一刻,他还是一个躺在床上垂死的病人,下一刻他就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成为一个八九岁的古代孩童。
如果不是世界上确实存在灵魂转换这样的诡异事件,那就是他在做梦没醒来。
可是,这梦境也太TMD真实了!十指连心啊,那痛真的是生生钻到他的心里去了。手指被鞭笞,啰诱吃板子,双腿差点被废,他到底是倒了多少霉运才会被命运之神流放到这里来的啊?!
冬天伤口好的慢,手指还没消肿就又发炎,差不多脱疤了又长冻疮,又痛又痒的折磨得他晚上也睡不安宁。
躺在床上养了小半个月,九意终于能下床走动了,顶着一头长长的乱发在堆满了各种道具的院子里溜达了几圈,九意对着那灰蒙蒙的天空重重呼了一口气。
“小九,小九,这儿!”院门边忽然探出一颗脑瓜,鬼鬼祟祟四处看了看,对着九意招了招手。
是那个叫明海的孩子,性子大大咧咧、脾气又急又臭偏偏又最爱管人的。
“给!”明海从怀里掏出一团东西塞到九意手上,又鬼鬼祟祟的跑走了。
九意打开那团绿色的菜叶,里面是一个被压得变形的粗粮馒头。九意双手捧着馒头蹲在房门边,小口小口的啃着。
据说九意放走的那个金水是全福班的台柱之一,事后班主气得打了他一顿,一天只给九意一顿饭食,还把他发配到杂物道具房里关禁闭。伤口正是痊愈的时候,养病需要营养,师娘时不时要趁着班主不注意,给他送点吃的,明海那帮孩子也偷着机会藏个馒头、大饼,悄悄的塞给他填肚子。
隔壁院子依旧是每日依依呀呀的吹弹拨拉、开腔吊嗓,生生动动的的像是一锅每天都煮的滚沸的汤,平平凡凡但也有滋有味,让这个大杂院冬季憋闷低沉的灰暗减淡了不少。
身上的伤好的时候,九意终于获准走出道具屋,但是仍然不允许走出大杂院的范围。虽然如此,九意还是挺高兴。
“小九!看这个!”来人举着一包东西兴冲冲的跑到九意面前,后面跟着同样兴奋莫名的几个孩子。
包袱打开,是一套半新的头面。
“小九,松玉哥要登台了呢!看这是师傅给他的头面!威风不?”灵均羡慕又崇拜的看着松玉,松玉就是那天九意醒过来时看到的那群孩子里年纪最长的孩子,买来全福班做学徒已经一年多了。
“我也想要登台我也想要头面!我以后要做得比青釉更好,比青原更红……”这个大眼睛机灵活泼的孩子叫永泉,是个聒噪、贪玩又很缠人的家伙。他口中所说的青釉、青原两兄弟是全福班的目前最红最赚钱的生旦搭档。他喘着气微红着眼大声宣布着,仿佛下一刻登台亮相、万千瞩目的人就是自己。
“你吹牛!你今天早上压腿儿都偷懒,练嗓的时候还偷偷看隔壁师兄们走台步……”灵均一语道破,换来永泉的一个大爆栗。
“松玉哥真厉害!我以后也要好好跟师傅学,像松玉哥一样登台做净生。”鸣冬也一脸艳羡的看着松玉手里的行头。
九意看着松玉羞涩又自豪的神色,看着他满眼期待的等着自己说点什么,于是他也笑着道:“松玉哥这么勤奋努力,能这么快就登台是当然的啦!这下子师傅不知道要多么高兴呢……”
“可不是呢!师傅还给了松玉哥一包松子糖呢!”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灵均两眼亮晶晶的看着松玉的衣襟,舌头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
“你就知道吃!……”一直没说话的明海转身就拍了他一掌,灵均捂着脑袋委屈兮兮的看着他。
松玉笑着从怀里掏出松子糖,打开纸包给每人分了一颗,分到最后还剩下一颗,松玉在灵均眼巴巴的目光下,把那手指大的一块糖包起来塞到九意手里。
“九意,班主叫你过去。”九意嘴角抽搐,刚想说他不爱吃糖,班里的打杂小厮阿杰就过来传话。
班主?九意和其他孩子互相看看,都不明白这段时日以来不怎么待见九意的班主找他会有什么事儿。
“小九,你又惹事啦?”永泉压低声音疑惑的问。
“你猪脑袋啊!小九整天窝在屋里你不也看到了?惹什么事儿啦?你乌鸦嘴呀!”明海没好气的挖苦一通。
“好了好了,让小九先去,不然班主又要生气了,等他回来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嘛。”松玉好脾气的劝和。
九意随着阿杰转出他们平常活动的小院,穿过二门来到前院大堂。
正中的八仙桌边坐了两个人,左边穿着青灰棉袍的短须中年大汉就是全福班的班主周全福,坐在另一边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却是面生得很,端着茶碗看着九意的目光微微带笑。
“班主。”九意规规矩矩的朝周全福行了个礼。
“嗯。”周班主一改平日的包公脸,颇为友善的朝他点点头,却并不说找他来是为了何事。
“模样还算周正。”那位客人说了一句让九意摸不着头脑的话,九意就看见周班主愉快的呵呵笑起来。
“那是!当初买他进来也是看中他长得好。这孩子骨骼清奇,身段嗓子都是上佳,您看……”
这是在说他吗?是在说他吧?还骨骼清奇呢,又不是练武功!九意奇怪,心下却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那男子沉吟半响,抬起目光绕着九意缠了一圈又一圈,下定了决心般道:“那行,就按照你开的价,死契!”
“好!欧阳主管爽快,就这么定了!”两人当场拿出几张纸,写写画画,又相互交换了看看,男子又掏出几张纸,周班主点了点,径自收到怀里。过程中两人完全不理会九意的反应。
“小九,以后你就跟着这位欧阳主管了,欧阳主管的尚阁比我们全福班不知要富贵多少倍,若你愿意,往后绮罗加身、锦衣玉食亦非难事。”周班主看着九意笑眯眯的说道。
九意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被转卖的整个过程,心中正不知是何滋味,听得周班主的话,当下扬起脸故作天真的回道:“九意不想要绮罗加身,能吃饱饭就可以了。”——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他连个温饱都混不上。
话音一落,九意如愿看到周全福脸色黑了大半。
那个叫欧阳的男子笑着看了看周班主,对九意道:“肯定是能让你吃饱饭的,只要你听话,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真的么?”
听话?是什么样的听话?任劳任怨?任打任骂?还是……九意的脑海中自行出现种种想象画面。
“自然。你没有什么需要带走了吧?没有的话我们就走吧。周班主,告辞!”
不等九意回答,欧阳挥挥手,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一个灰衣仆从就上前来拉着九意的手,九意就被强迫性的拖着往前,出了门,上了等在门外的一辆四轮马车。
嘚嘚哒哒的马蹄声,载着九意走向他所不知道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