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长安》兰人

3、梦里不知身是客

　　冬日的阳光总感觉是被稀释过的，薄薄的温度照在身上，让人萌生贪恋，偶尔的一阵风过，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暖意就被吹跑了。
　　九意蜷缩在厨房后面的柴堆上，脑袋枕在膝盖上打着瞌睡。
　　阳光打在身上，透过臃肿的棉袍传递到皮肤，有种惬意的温暖。迷迷糊糊中，九意似乎做了一个梦。
　　凌乱的片段，全是前世的记忆。
　　小时候，乡下老家的房子建在山脚下，面朝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每天下午四点以后，阳光都会一点一点从家门口移走，越过门口的大片稻田，移向对面山脚下的邻村，再一点一点的移向对面的山尖，最后终于完全消散。
　　那时候乡下的冬天尤其冷，没有空调、暖气，农家自己烧制的炭火不到最冷的时候也不舍得用，因此每到冬天，九意觉得一天中最大的追求就是什么也不用干、安安静静的晒太阳。
　　乡下的学校课少，下午放课才了刚好四点。
　　下课的铃声一响，九意和一群小伙伴们撒腿就冲出校门，先回到家里掀锅揭盖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揣在手中就跑出门，招呼小伙伴们跑到田野中一边吃一边撒欢晒太阳。
　　冬天下午的太阳落山快，往往没玩上一会，阳光就往远处移了一大截。他们就追着阳光跑，一直追到邻村的村口，家里的大人站在家门口的晒坪上高声呼喝，才恋恋不舍的结伴回家。
　　那个时候，时光纯洁得仿佛初生，一切无忧无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追着阳光多晒一会儿，即使因为挖田土捏泥人弄脏了衣服手脚而被大人斥骂，也能毫无负担的咧嘴傻笑。

　　九意张开眼睛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梦里小伙伴们清脆的笑声依然回响在耳边，暖暖的阳光下，那片有着弯弯曲曲的田埂，布满了青黄禾茬的稻田却了无踪影。
　　“小九，你在做什么？快点搬柴啊！厨房里没柴了，快点！今儿阁里的客人多，你若偷懒再被欧阳主管知道了，仔细又把你发配去守茅坑。”
　　正恍惚中，一个粗嗓门忽然打断了他的回忆。
　　厨娘莫大婶一手抓着个大铜勺，一手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虽然横眉竖目、恶声恶气的样子很让人误以为悍妇，但九意知道，莫大婶其实就是个嘴刀子豆腐心的。还没被分到厨房里干活的时候，好几次九意躲人躲到厨房后面的小院儿，莫大婶明明瞧见了，还是装没看到；被欧阳主管罚清扫而错过了晚饭的时候，厨房的窗户总是忘记关，灶台上总有几颗馒头咸菜忘记收起来……
　　对此，九意是领情的！
　　“知道了，马上就搬。”
　　九意应了一声，转身把身后柴堆里劈好的木柴抱在怀里，一趟一趟的搬进厨房里去。
　　木柴在灶台对面的墙壁堆了小半壁。
　　“行了行了，够烧好几天了，再堆下去全占了地儿了。给！快出去，别碍手碍脚的……”
　　九意慢吞吞的从板凳上跳下来，接过莫大婶塞过来的两块煎糕，走出了烟熏火燎却暖融融的厨房。
　　把糕点塞入怀中，回头看看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九意慢吞吞来到中院，把阁里各家公子换下来的衣裳收拾了送到浣娘那儿去，再把洗净晾干的衣裳折好，送到各位公子的房中。
　　此时将近申时正（下午四点），饭点未到，除了后院里的下仆们在为晚饭和晚上开阁而忙碌，整个中院和前院一片安静。
　　走在雕梁画栋的回廊中，两旁是绿意不减的庭院，冬日的寒冷萧瑟并未减损尚阁的魅力。
　　尚阁，洛阳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艺馆，销金窟、温柔乡尚不足以形容它的妙处。因为这里不仅聚集了全洛阳城最美最多最多才多艺的女、妓、男、倌，更有大批连京城长安也比之不及的歌姬舞娘、伶生乐手。
　　队伍庞大，住的地方也不会小。
　　九意来了尚阁一月有余，尚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除了他行动受限这个因素，最大的原因还在于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大。在公子们献艺的三层阁楼上远眺，视野里满是掩映在花草绿树中的精致琉璃瓦屋顶，极目不尽。
　　光是公子姑娘们住的中院，就布置得清幽雅致不失奢华，亭台楼阁、池塘水榭，行走其中，使人疑为走进了大观园。更不要说开门待客的前院了，据厨房里端盘子的小厮们说，“那就是皇宫一样的地方”，和后院春晖园相比，那真不是一个等级的。
　　初来咋到，九意并不是如现在这般，是春晖园混吃打杂的小厮。彼时，他曾是尚阁专门培训伶生和乐手的梨园的一名新学徒。
　　拉拨弹唱练嗓子，压腿下腰走台步，一切似乎和在全福班时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教习的师傅严厉多了，九意因为自己的漫不经心，也曾挨过手板子、罚过站、吃过师傅的“小灶”。
　　唯二的区别就是，这里的人基本都没什么人情味儿。做的不好，别人鄙视你奴役你压迫你，当你是那随意揉捏的撒气筒；做得好，别人嫉妒你憎恨你，有事儿没事儿给你下绊子拖你后腿就怕风头全被你占光；做错了挨训受罚了，别人当热闹看是轻的，更有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唯恐你跌得不够低再有爬上去的一天……
　　九意很淡漠。
　　看多了现代社会的种种再看当下的现实，他的感想和不满只在于：不给饭吃真的很不人道。底层民众最重要的人生大事还是有两口饭吃。
　　作为一个现代人，要说有什么是死也要维护的，那就是自尊，做人的尊严，而这东西搁在古代，尤其还是古代的勾栏院，那是一文钱不值。
　　封建社会是干嘛的？那就是打击你自尊的啊。你九意为了人家讽刺你的几句话就不顾一切的向人家挥拳头，打的还是人家脸蛋，把你罚洗一旬的茅坑还是便宜你了。
　　在臭烘烘的茅坑边守了没几天，某贵客如厕，给九意吃了几记咸猪手，九意就再次被欧阳大主管发配到尚阁最边远的春晖园——后院，每天干最苦最累的活儿。
　　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腊月隆冬的，阁里的生意愈加火爆，没人有空闲管九意，他一个人倒是乐得自在。晚上别人工作的时候他休息，白天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做事，不用和那些公子、管事打交道，日子里少了很多勾心斗角。
　　生活在继续，生命在蓬勃生长，只要能吃上饱饭穿上暖衣，一切就还算好的。
　　九意抱着一团衣物，倚坐在回廊转交避风的角落里，自嘲一笑：什么时候，他的追求这么低了？
　　“快抓住那小子！快点，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前面……”
　　正沉浸在胡思乱想中，一声暴喝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传到九意的耳中。
　　九意正要贯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不关己切莫多管闲事”，乖乖呆在角落里绝不好奇的方针政策，一个身影带着冷风打着旋儿刮到他的身边。
　　“不许出声儿！”和九意一般年纪的小孩儿躲藏之前不忘恶狠狠地威胁。
　　九意很无语，什么时候连小孩儿都看他不顺眼了？！
　　几个龟公大汉一阵风过，沿着回廊追了过去，无人注意到转角角落里的九意，和他身边那一大筐换洗下的衣物。
　　“喂！小鬼，你看到一个穿蓝衣的小子没有？”
　　去而复返的龟奴终于发现了九意，颤着一脸横肉恶声问道。
　　瞟了他们一眼，九意装作害怕的垂下脸，实则是掩饰自己的眼神。
　　摇摇头，“没看到。”
　　“说实话！到底看到没有？”一个白面中年龟奴一把揪住九意的衣襟，右拳作势要打上他的小身子骨。
　　害怕的摇头。
　　“你说不说？看我……”
　　“黄哥慢着，找那小子要紧，犯不着跟个孩子急。再说…”附耳低语，“这孩子是欧阳主管带回来的人……”一阵风过来，刚好把他的声音吹到九意的耳里。
　　欧阳主管是尚阁的“伯乐”，专门挖掘有潜质的苗子，虽然职位不高，但是在阁里的地位不亚于二把手——管财政和行政的阁主二公子。而经他手进来的大部分孩子几乎都大红大紫，多年来将尚阁的买卖顶了半边天。也因此，只要是欧阳买进来的人，即使犯了过错，也不是能随意哪个人都可以欺负的。
　　“哼……”黄哥狠狠的松开手，几个人在周围搜了几遍，却唯独对眼皮子底下堆满脏衣物的竹筐视而不见，最终自然是一无所获的走了。
　　竹筐耸动了几下，九意装作整理，眼明手快的摁住，沙沙的一阵轻响，昏黄烛光下的回廊重新恢复了寂静。
　　九意这段日子偷懒的最大收获，就是无意中发现了中院和阁中后门附近暗哨的走动规律。也不知道是他在陌生环境中神经太过敏感，还是他的耳力天生就不一般，总之，传说中能飞檐走壁、身负绝世武功的侍卫的踪影还是让他捕捉到了。
　　等哨兵过去，九意迅速把那小子从框里扒拉出来，经过一段无声却激烈的拼搏，总算是剥下了对方的一身蓝衣，再不顾对方愤怒的目光，从框里找了一间玄色长袍强行给他套上。
　　“从这个花园出去，往北方向走有一个门洞，你躲到那儿去。”完全不理对方刀子一样的眼色，九意低声吩咐。背上竹筐，并不理会身后人的反应，九意快速消失在回廊中。
　　他可不会让人有机会看到他跟某个小逃犯在一起，教训吃多了，自然明白自己的小命和别人的小命相比，应该怎么选择。
　　夜晚的尚阁堪称洛阳的不夜城，虽然因为《宫卫令》（古代宵禁的法令）的诸多规定限制了城中百姓晚上的活动时间，不过这并不影响在尚阁通宵达旦寻欢作乐的贵客。
　　华灯初上，洛阳的红袖街一片灯火通明，宝马香车来来往往，夹杂着胡姬舞女的欢声笑语，摇曳的灯笼散发着暧昧的光晕，照不清白日里的衣冠楚楚。
　　尚阁是红袖街最有名气的ji馆，每到入夜时分，堂前的车马恩客总是最多，今日也不例外。与前院莺声燕舞、醉生梦死的热闹迥异，尚阁春晖园内相对来说要安静多了。除了最东边的大厨房和水房要彻夜不停的供应饮食、茶水和香汤外，园子里的大片屋舍已经寂静无声。
　　哈气成冰的夜里，累了一整天、晚上又没有差事的下仆早早就钻进了被窝里。
　　九意顶着寒风缩着脖子，偷偷摸摸往小厨房的方向走，一边走心里一边诅咒着傍晚时分曾遇见的那个倒霉小子。
　　小厨房就是平日莫大婶做饭的地盘。
　　莫大婶只负责阁里人一天两餐的饭食，至于夜间客人的饮食，则由专门的大厨房供应。
　　小厨房外面，平常堆放木柴的旁边，是一小片茂盛低矮的竹子，藏个小孩不是问题。
　　“喵—喵——”
　　九意熟门熟路的钻入厨房中，找到莫大婶“忘记”锁回柜子里的几颗高粱馒头，又从灶台下翻找出一小撮咸萝卜，一股脑包在一张菜叶子上，打开窗格缝儿，刚学了两声猫叫，就听到“哗哗”的竹叶响动声，一颗脑门上挂着两片枯叶的脑瓜就可笑的出现在九意的视野中。
　　把馒头递给小孩，九意耳语般道：“天明那会儿你可别睡得太死，明天一早会有菜农来送菜，能不能找着机会逃出去就看你自己了。这是客人落下的衣服……你还别嫌弃，等晚上被冻僵的时候你就知道这衣服的珍贵……哎！反正是给你了，爱要不要，冻死了不赖我！”
　　被个臭小屁孩鼓着腮帮子瞪，九意一恼，撒手丢下东西就走，等跑到自己屋门的时候，他才想到：活了两世的人了，一大把岁数了，跟个小孩叫什么劲儿啊……
　　一拍脑门，跺跺脚抖去寒风，郁闷的钻被窝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