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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风到此香未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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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繁盛的长安朱雀大街街尾,邻着外城城楼横贯东西的,是一条名叫五杨巷的大街,在五杨巷大街最尽头的第五课大杨树下,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叫星期五。
一块蜡黄的柳木牌匾上,是刀削雕刻出来的篆体“星期五”,字体粗糙,着墨拙劣,仿若稚龄小童初初习字画出来的。
看见这块牌匾的人都说这名儿取得怪,又硬又拗,明明是那稀松平常的字,放到一起却有说不出的生涩别扭。
住在星期五隔壁的陈五常常指着那块牌匾取笑道:“小三儿啊,我看你还是把这劳什子的星期~呃,五,摘了罢,干脆改成三儿豆腐铺得了,你做的那白嫩嫩的豆腐脑可不跟你这小水葱样的脸蛋一般可人疼!改了名儿,咱保证,来吃你豆腐的人客更要多了去咯……”
跟这铺子的怪名儿相比,铺子的主人佟三儿可还要怪上三分,每每听了陈五暧昧流气的话儿也不恼,只倚在漆皮斑驳的门框边,斜着一双眼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也不反驳,也不言语,只依旧似是专注,似是百无聊赖的看着门外的街面。
陈五也习惯了佟三儿这阴沉怪气的样子,讪笑着道:“哟唷!咱们小三儿的脾气越发见长了啊,莫不是你大哥终于要接你去洛阳大宅做大少爷享福了么?……”
往往话说到这里,佟三儿就会再斜睨他一眼,继而面无表情的转身进了铺子里,只这一眼带了隐隐的寒芒,刺得陈五再说不下去。
不过陈五是个嘴贱的,下一次闲着了无事磕巴了,或者贱意一上来,仍是要流里流气的对佟三儿撩拨一番。
周围的邻居看惯了这种场景,都笑眯眯的围着看热闹,末了,总有人忍不住哄笑着数落他几句:“陈老五,这几天你家婆娘回娘家了还是不得空了?你莫不是皮痒了,想爬地?”
众人听了就都轰然大笑起来。
这陈五是个没胆的混人,只有一手屠宰的本事拿得出手,家里却娶了一个泼辣能干的厉害婆娘,每次陈五犯浑,免不了要被她逼着四肢着地绕着院子爬个十来二十圈的。
按说这惩罚也并没有多重,搁别人身上顶多落下个惧内的名声,可对于脑满肠肥四肢粗短的陈五,却真真是个酷刑了。
这附近远远近近的人谁不知道五杨街猪肉铺陈老五的“狗爬”?熟识的人平常侃大山时也免不了拿这事儿出来取笑一番。
陈五倒也不恼,“嘿嘿”笑几声,还颇有点乐在其中样。
这时听得众人调侃,陈五又是“嘿嘿”笑了两声,葵扇般的肉掌在后颈上拍了拍,讪笑着探头往星期五铺子里瞄了几眼,看见佟三儿正坐在柜台后面算账,算盘珠子噼啪的声音清脆的传出来。
他好没意思的踱回到肉案旁,抄起大板刀往布满了肉腻的厚案板上一剁,故意扯开嗓门吆喝起来:“买肉叻~~新鲜的肥肉、精肉、五花腩,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快来买嘞~~~”
破锣一样的声音传出去老远,在邻近看铺的、买东西的听了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这是五杨街上很平常的一个早晨。
早市刚过,晚市未到时辰,街上的行人不多不少,春末夏初的天气凉爽宜人,到这儿采买东西的人都当饭后闲庭散步,街上各家店铺的掌柜、伙计或是忙着整理货物,或是攥着抹布把柜台擦了一遍又一遍,或是倚在各自的门口相互聊着家长里短。
佟三儿把昨夜匆忙记的账就着算盘又核算了一遍,又把今天要买的东西用炭条记在一张旧布条上,嘱咐刚到店里来的小伙计看着铺子,锁了内院的门,腋下挎了他惯常用的布囊,出门去了。
先去了粮铺,挑了上好的黄豆,又到杂货铺中称了几斤红糖砖,花豆红枣香菇等若干,统统让铺子里的伙计送到星期五去。
街上三三两两的人都是附近街巷的住民,大家相互间都是熟识了的,佟三儿走在路上免不得要打个招呼。
“哟!三儿逛街来啦~~~”
刚拐进卖蔬菜的青和街,佟三儿就看见隔壁街的孙大娘推着一辆小独轮板车迎面走来。
“哎!大娘买这么多白菜呀,我来我来……”装满了大白菜的小板车走得东歪西歪的,佟三儿赶紧过去扶着车把。
“哎!是呀!这眼见着就要入夏了,青菜渐渐就要少了,瓜豆也没长成!多存点白菜、多做点腌菜,以后就能省下不少钱呢!你不知道哇,现在大白菜也快过季了,就这样的歪瓜裂枣还是穆老头的儿子托了人从北边运来的。”孙大娘气喘吁吁的指着板车上的蔫吧白菜棵,“今儿老穆的铺门一开,一片儿人抢着要呐!多半屋的白菜没两下就被抢光咯!我这还是让老穆事先留着的,不然哪……”
孙大娘和佟三儿一人扶着一边的推手,没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三阳街孙氏铺子门口。
孙大爷正在门口编着簸箕,看到两人,忙利索的过来接手。“嘿!你这老婆子,去搬几棵白菜去了大半个早上?三儿啊,快歇着!你这孩子,每次都心疼你大娘。”
孙大爷笑眯眯的拍着佟三儿的肩膀,推着小板车进了家门。
“三儿快坐下歇歇!大娘给你盛碗汤,那老母鸡汤从今儿一大早煲到现在呢……”
“大娘您别忙乎了,我刚吃了早膳还不饿呢……”
“大娘当然知道你没饿!难道要饿了才能喝么?你要饿了我还不给你喝汤呢,叫你吃馍馍!呵呵……”孙大娘热情的把他按在凳子上,不由分说就盛了一大碗浓浓的鸡汤来,佟三儿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孙家的铺子是专门做竹艺品的,祖传的手艺,加上孙大爷的心实手巧,编出来的筐子笼子总要比别家的精巧结实,孙氏铺子在长安街也是数得出的老字号了。
佟三儿坐在一堆堆的竹篾品之间,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听孙大爷闲嗑叨,孙大娘在里间做腌菜,时不时探头跟孙大爷抬扛几句,佟三儿笑呵呵的听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猫窝在他的脚边,小脑袋在他的布鞋上蹭来蹭去的撒娇,把猫毛蹭得满鞋面都是。
走出孙氏铺子时,佟三儿胳膊底下挎了孙大爷硬塞来的一只小簦屉,里面是荷叶包了一大块的孙大娘做的发面糕。
出了三阳街,一路闲逛过去,是卖各种小手工艺品、小吃食、各种杂货用品的仨桥街,再过去就是饭铺、茶楼、酒楼、旅店集中的二井儿街,往前是和北府街、南府街交叉的十字街口,从北府街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长安最繁华的含光门大街。
此时的仨桥街上行人较别的地儿多一些,喧闹声并不让人厌烦,街道两旁的槐树绿荫冠盖,一串串新结的洁白槐花垂在枝叶间,空气中浮香沁人。
佟三儿最爱到这条街来闲逛,不管有没有东西要买,只要走在那条平整古朴的宽石板路上,看着街道两边琳琅满目的商铺,闻着空气中的淡淡清香,心情就会宁静而满足。
佟三儿大名佟钰,今年十五岁,在五杨大街这片地儿,佟三儿算得上一个名人,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长得好看。
这佟三儿祖上是个卖豆腐的,到了他父亲佟老爹这一代依然是卖豆腐,很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一个小老百姓。一家人守着祖上传下来的一个小小豆腐坊,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没比别人差,可也没比别人好。
佟老爹活了四十多岁,一生中最骄傲的事情就是养了一双好儿子。
大儿子佟铭长得短小精悍,为人从小就有点小商人式的小狡猾。但是这不妨碍他在父母和街坊眼中、心中能说会道、有担当有本事的好孩子形象。
小儿子佟钰,从小长得玉人一般,粉团粉团的小人儿,尤其一双黑琉璃大眼睛清澈明亮,顾盼有神,更是将一张精致的小脸衬得夺人心魄。
这样一个水样的漂亮孩子出现在五杨街这里的小斗民家庭,确实算得上是一件奇事,也难怪佟老爹夫妇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五杨街的街坊邻居们,看见佟三儿这样玉雪可爱的乖人儿,捏着抱着就舍不得放手了,恨不得这是自家的孩子,能时时抱在怀里逗弄着。
街坊们逗笑时都说,佟老爹的这两个儿子就跟不是他亲生的一般。
确实,和身材健硕威武、性子却安分老实的佟老爹大相径庭,他这两个儿子一个好似缩水了,一个又精致得过分了。
据嘴贱陈五的说法是,“佟老爹家几辈子出老实人,总得有个精明的将来撑家,至于佟三儿,咱估摸吧,是佟家豆腐做多了,攒了几辈子,也终于攒出个水嫩豆腐似的人儿来……”街头巷尾的,无聊时就瞎说着玩笑一通。
事实上,佟家老爹对自家的俩儿子可是自豪的紧,大儿子现在年纪轻轻,但是已经在长安有名的商行里有一份不错的活计,也能在外面独当一面了,有出息了。小儿子乖巧可爱,承欢膝下,那几十年的操劳,仿佛也不算什么咯!
佟三儿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到了七八岁,漂亮的容貌却没有减一分,唇红齿白,隐隐就是年画上走下来的散财童子。却在这年,他的母亲——宋娘,没了。
佟三儿这个年纪,正是对生死离别懵懵懂懂的时候,知道自己没了娘亲,虽然心里并不是很明白“没了”是怎样一个事情,但他看到别人哭得伤心,他也跟着哀哀地哭,着实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
只是他毕竟是少年心性,容易见异思迁、心软爱玩,又有父亲和一众街坊叔伯婶娘对他呵疼有加、千方百计的逗弄他移了注意力,他对于“娘亲再也回不来”这样的问题也不怎么放在心内。
岂知世事无常,祸不单行,过了两三月,佟老爹送豆腐到朱雀大街的一家酒楼,在回来的路上被两匹飞驰的马连番撞倒,折了腿,伤了肋骨和心肺,挨了没几天,也跟着宋娘去了。
在外跑买卖的佟铭回来料理了老爹的后事,不及三个月,就留下妻儿和弟弟在家中,继续出门跑买卖去了。
再说这佟三儿的嫂嫂苏杏,没出阁时是个人人称颂的贤惠姑娘,嫁到佟家来的头两年,侍奉公婆、呵护幼弟、体贴丈夫,样样做得极好。
只是生了孩子后,苏杏的任性脾气就渐渐露了出来,家务事也不抢着做了,还常常为个鸡毛蒜皮的事儿跟公婆拌嘴,把个和睦的小家生生吵出些憋闷来。
俗话说,婆媳本是前世仇,婆媳关系那就是阶级敌对关系。别家的婆婆都是把媳妇治得俯首帖耳,偏宋娘是个软性子的,佟老爹是个木讷老实的,遇上苏杏这样的媳妇,也只能是本着和气为重的原则,憋在心里难过而已了。
幸好后来是苏杏先憋不住了,不知她使了什么办法,竟让佟铭同意她跟着去了洛阳,第二年把孩子也跟着接过去了。
这次佟铭回来奔丧,苏杏和孩子自然也跟着回来了,佟铭虽然有着商人“重利轻别离”的劣根性,不过对于佟三儿这个弟弟还是知道惦念顾惜的,只碍于买卖,不得不让媳妇留在豆腐铺里照顾他。
可佟三儿被父母宠惯了,咋一碰上苏杏绵里藏针的“照顾”,心里的悲痛和委屈没地儿说,在心里成倍的堆积发酵;而苏杏对丈夫留她在豆腐铺照顾佟三儿这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本就心存不满,过了大半个月,因为受不了佟三儿的“少爷脾气”大发了一通怨怒之后,带着孩子回了几条街外的娘家,没过几天,干脆跑回洛阳去了。
可叹佟三儿,无忧无虑长到八岁,没了娘亲,现在又没了爹爹,心里已经难过惶惑到极点,如今亲哥哥不在身边,那不怎么好相处的嫂嫂又一下子抛下他走了,可叫他今后如何是好?!小孩儿整日的躲在屋中,想想爹爹娘亲,看看空荡荡、冷清清的屋子,眼泪就没断过顿,把对眼睛弄得熟透的水蜜桃般。往日里带着小小酒窝的漂亮笑脸上,也弥漫着散不去的惊惶阴郁,把一干叔伯婶娘心疼地什么似的。
在五杨街的各家寄养了月余,佟铭从洛阳匆匆回来,总算是让佟三儿有了个着落。
在佟三儿被接去洛阳之前,远远近近和佟家相熟的长辈都拉着佟铭嘱咐了一通:可别让你媳妇欺负了三儿。佟铭自然是应承的,他自己的弟弟,虽然不是同一个娘出来的,但是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
佟三儿被接走后,五杨街的佟家豆腐铺落了尘土,渐渐结了蛛网,慢慢的塌了一个檐角,屋里住了几窝老鼠……最初还会看到那个漂亮的孩子跟着哥嫂回来扫墓,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之后,就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了,似乎是佟铭自立门户,夫妻两个盘了个铺子做起了买卖,忙起来也难得有时间回来长安了。
在平静、平淡的五杨大街,那个漂亮的、乖巧可爱的孩子,渐渐被人淡忘。
没想到到了第五年,佟三儿却重新出现在五杨街人们的面前。
已经长成了少年的佟三儿容貌依旧出挑,站在五杨大街上就犹如鹤立于鸡群、宝珠落在沙砾堆。小时候可爱的包子小脸、柔软身段都长开了来,清俊秀美,温润如玉,常引得小姑娘脸红心跳。
回到佟家豆腐铺的佟三儿性子似乎和小时候大相径庭,冷冷淡淡的不太爱搭理人,对着人说话时常常是一副带着淡笑的谦恭模样,这让五杨街的大妈大娘们无限憧憬的回想起以前小小肉肉的佟三儿见了各位叔叔伯伯婶娘奶奶时冲上前抱着大腿问好撒娇的可爱模样。
佟三儿刚回来时似乎正生着大病,缠缠绵绵的卧床了将近一个月才慢慢能出门溜达。大家都猜想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但是一别经年,大家跟现在这个三儿似熟还生,又怕贸贸然问到他的伤心处。
佟三儿养好了身体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豆腐坊的屋子重新造了起来,把那块老旧的佟氏豆腐坊的招牌摘下来,挂上了一块新的牌子,上曰: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