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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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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当年血洗叠溪的情状在梦中好似昨日,可真正到了这里才知道时光无情,再深的情仇都能够一一磨平,看不出一丝痕迹。
山鬼驻足远望,这里即便是冬日,也会有大片大片的常青植物掩映,而那些因为冬寒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反而像是挺直了脊梁一般强硬而倔强。
晌午时分,各家已开始烧火做饭,炊烟袅袅的从稀稀落落的村寨里浮出来,不多时,整个山林便充满了热闹的味道。
清晨,她与十八卫快马疾驰,终于在此时到达了叠溪,而先锋营的人马则留在百里外的驻地等待消息。一行十九人统统是窄袖束裤,暗色衣衫,山鬼行在其中除了身子略显单薄,均与男儿无异,就连日日习武练兵鲜少分开的十八卫都没有看出半分异样来。
仿佛生来就本该如此,仿佛她就该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山鬼。
没有人怀疑,也没有人在意。
只有她自己知道,此行即使找到解药,自己恐怕也难有所回转了。
故而,行至三界谷口,阿山转身道,“你们在此待命,以烟火为号,见则进谷,切不可妄动。若是明日此时尚未见到烟火,你们速速离去另寻他法。”
“阿山,你怎么办?”一个面如满月,唇色嫣红的少年人立即出声问道,在面色凛冽的十八卫中,唯独他是个异数。
“小满!!”稍年长些的秋分开了口,皱皱眉头示意他闭嘴。
叫小满的少年人立即不满,“阿山也是兄弟,怎能放她一个人在三界谷?”
山鬼一愣,心里翻上些不知名的滋味,沉声道“军令如山。”
四个字一出口,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她背上弓,长刀跨在腰间,喝一口腰间酒壶中的烈酒,身体里似乎也腾腾的热了起来。
“阿山!你要小心!”小满大声喊,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
而山鬼却似没有听到一般,足下轻点,几下便消失在山谷之中。
三界谷中机关密布,看似无害的翠竹山峦转眼间便能将人一分两半。那些个层峦叠嶂、巨木怪石则自发成阵,一旦辨不清方向便休想再从阵中离开。
这些山鬼在五年前都亲身体验过,故而此次亦是倍加小心,留下先锋营的人马和十八卫也不过是想少些无故伤亡,取解药这等事,一个人足以。
然而没想到的是,身上的毒反反复复磨人得很,先是断断续续的高热,继而喉中咳血,到了现在竟是脚下绵软,头晕眼花。幸而出门之时,运功逼毒又拿银针封了几处穴道,不然恐怕刚到叠溪便会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
她足下不停,耳边刮过呼呼的寒风。
有了上次的经验再闯三界谷,她弃地而行空,穿梭在一株株苍树间,果然少了好些机关陷阱,速度一下提上不少。可此法也有此法的弊端,运功于足,行路于空,不但要精神万分集中,力气也比一般行军打仗耗费更多更快。
这次可好,她有毒在身,非但集中不了精神,连力气也就快耗尽了。
忽地,眼前一花,饶是阿山行动敏捷迅速转身,也还是撞上了一排竹箭。闪避不及,“噗噗”两声,闭着眼睛也知道已是箭身入肉,再难运功了。
“嗨——”轻叹一口,阿山依着树干勉强站稳。
箭头倒也干净,先前遇到过淬了毒的见血封侯,若是不幸被沾上一星半点便立时要人性命。她低了头,又看看肩膀上那箭,虽未淬毒,可是带着倒刺,射中了便拔不下来,想要去下箭来必是匕首在伤处可开一条长口小心分出箭矢,倘有不长眼的射破了血管筋脉,轻则废了一条胳臂,重则立时毙命,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前前后后想了半晌,她一咬牙干脆带着竹箭往前走了两步。
也不知是怎么了,双腿一软整个人便有躺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她皱皱眉,叹一句“这可如何是好?”
体力是没了,好在心思还算是清明,一手摸上腰间的口袋想着要不要就此燃起烟花。
正是为难之际,耳中渐渐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步子间甚是沉稳,鞋底与落叶擦出“喳喳”的声响,不是朝上的皂面靴,倒像是农家纳的千层底。
阿山躺在地上,灌了内力的耳朵又灵光了几分。
肩上、大腿各中一箭,她使了使力,单用那只没伤的左手撑起身子来,眼光灼灼的望向来人的方向。
五年。
阿山不知道自己的样貌到底变了多少,看到眼前的人才知道,原来五年真的很长。
“叠笙。”一张口,五年里从未唤过的名字便脱口而出。
不远处的男子听到后面目未变,一双眼睛波纹乍起,片刻又恢复平静。
远处看着,他身上穿暗青色短衫,粗布长裤,与五年前略有不同的是尺寸大小恰到好处,没有那时的短小局促。再走得近些,五官慢慢清楚。眉毛不浓不疏,眼睛不小不大,鼻梁挺直,嘴巴适中。
她看着那人与寻常人并无什么不同,然而却又实实在在觉着大大的不同。
然而是哪里不同,非要她说上个子丑寅卯来,此时的阿山只想到了四个字。
眉目如画。
如点墨而走的长锋细笔,笔锋缱绻,浓淡相宜,一身布衣似信手拈来,圈圈点点间平添几分粗犷疏淡,却并不显得平庸。眼见着他于冬日寒风中走来,不知是敌是友,阿山却丝毫戒防之心也无,若说五年前叠笙的手下留情给她留下了些许好感似乎也有道理,但她知道这断然不是唯一的理由。
叠笙对山鬼的目光不以为意,双目似阖未阖,少顷方才开口道,“灶上的饭一直未熟,来得晚了。”
眼皮略略抬起,又看了看半躺在地上的女子,“幸而伤得不重。”
山鬼听得一头雾水,忽觉胸口一痛,歪过头去便吐出一腔血水来。
顾不得许多,仍是痛极便急切开口,“无尘真人在哪儿?快告诉我,无尘真人在哪儿?”
叠笙冷眼看着,答道“五年前便死了。”
“什么?!”各处的疼痛猛然炸开,只一瞬,山鬼便觉得全身木然紧缩,灵魂仿佛已经挤出了身体。
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朝叠笙快走两步,却终是停在了近前。
她苦笑,“罢了罢了,劳烦阁下送我出谷。”若是要死,也要回到他身边再死。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她与他的六年有过嬉笑怒骂,有过铁血冰河,到此时生死相连,也算是莫大的缘分了。
王爷,山鬼不辱使命。
叠笙看着眼前人惨然一笑,嘴角挂着猩红点点。
眼睑合上了些许,声音却分外鲜明,“这毒我也能解。”
语毕,食指与拇指相扣轻触眉心,山鬼的身上便逐渐散出荧光来。
体上脉络、穴道逐渐清晰,重色的外衣和棉袍仿佛透明了一般。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早就忘记了身上带着联络用的烟火。一旁的叠笙细细地看,眉目舒展嘴唇轻抿,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静静立着便于周遭分隔开来,透彻得不似活人。
她盯得久了,不防猛然撞上叠笙的眼光,怔忪间就见着叠笙一步跨过来蹲在自己身前。
“上来吧。回去解毒。”
她大惊,叫道,“那也要轻功出谷才好,你背着我何时才出的去?”
“不是出去,是回去,回家。”
“王爷命在旦夕,你快随我回京。”
叠笙已有些不耐,眉头蹙起,“你解,他解;你不解,他死。”
山鬼仍在呆愣,脚下一轻,自己便被人被在了背上。然后,周围景色迅速倒退,而那方脊梁却未晃分毫,仿佛从始至终都只立在地上并未移动。
刚想问上一句,怎料心口一窒便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已是日落时分了。
一个头戴荆钗,身着布衣的农家女子笑嘻嘻的望着山鬼,手中一个大碗袅袅的腾着烟气。
“姑娘醒啦?快快把这碗汤药喝了。”说完半抚半抱的将她从床上弄起来。
山鬼脑中迷糊得紧,心想着怎么一刻前还在林中对着叠笙,下一刻变到了这户农家小憩。朝自己身上望一眼,肩上那支竹箭直愣愣的还在,黑衣破损不堪,仿佛什么都还是原样。
“大姐,我……”
一句话未完,便被那农家女子抢白,“大姐?!我还未出阁,你也要比我大上许多,怎么叫我大姐?!”
这声音清脆锐利,叫的山鬼又是一阵头晕。再看她,果然是稚嫩眉眼,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只是不似天朝人未出阁的女子不挽发,这人将一头油亮的黑发挽成一个髻,斜斜的扎在右耳上方,拿锃亮的发笼拢住,发笼上走兽花鸟不一而足,实在是好看。
山鬼看得痴了,直到那女子咯咯的笑起来方才觉得自己有失礼数。
“姑娘得罪了,在下……找人……”
女子点点头,又笑得开了些,“知道知道,先把药喝了,你我才好说话。”
山鬼接过药碗,几口便喝了个干净。
不等她发问,那女子笑嘻嘻的开了口,“谷主大人让您在这儿歇着,他取了药材便回来治病。我叫乌兰,您哪疼哪痒的只管告诉我,您可千万不能动弹,谷主大人说您能捡回一条命,那真是连天神都开了眼了。”
乌兰拿来一条面巾被给她擦脸,边道,“谷主大人很少捡人回来,捡回您这样的汉人就更少啦。我想您要不是作了天大的好事,就是做了天大的恶事,不然怎就入了谷主大人的眼?”
说着,大眼睛一翻,又乐开了。
“谷主大人是——”她悄声问。
“谷主大人就是谷主大人啊!”乌兰诧异得看看山鬼,转身洗帕子去了。
山鬼暗想,看样子自己是进了三界谷,叠笙八成就是那个谷主大人了。她重任在身耽搁不起,可现在一时又不知叠笙人在何处,真真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么想着,乌兰便又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身青衫的叠笙。
“喏,这就是谷主大人了。”乌兰眨眨眼,附在山鬼耳边低语一句。转身对着叠笙时又恭谨得很,深深一拜后,方才小心的关上房门。
“谷主大人请速速随我出谷!!”山鬼看也不看叠笙,掀开被子便跪了下去。谁知等了一会儿也不听叠笙开口,俯首咬牙再道,“谷主大人,此番关系甚大,还望您大人大量,五年前的罪过我自会弥补!”
她听乌兰的话,这位谷主大人绝非良善之辈,自己背后的王爷朝廷与他过节颇深,只希望解毒之事他能应了,此后便是天大的代价,她山鬼也定会说到做到。
终于,听他道,“那是你的关系,不是我的关系。”
她涩然,谷主大人真真是言简意赅。
索性她也不再多言,忍着痛站起身来看那人仍旧合眉敛目,手向腰间一摸便要放出烟火叫人。
空的?!腰间的布袋不翼而飞,闪念而过,后背的紫金翠玉弓和断风刀自然也都不在身边了。
“谷主大人意欲为何?”山鬼抬目而问,到了此时她反倒不再焦急了。
叠笙终于望了过来,幽幽道,“解毒。”
这人果然是惜字如金,山鬼前因后果回忆了一番,才明白他这是要给自己解毒。
“毒是我的毒,不是你的毒。”不与他多说,踉跄两步走到门边,她便要开门。
叠笙手指微扣,山鬼只觉得足下清风一扫,自己便又躺回了那张床上。
从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山鬼窜上一股无名火,哪里会任由他摆布,掌中发力拍下身旁竹塌,趁着崩塌之势从中抽出一根两指宽的竹篾,指尖一转插入墙中,再拔出来时,一端削尖的竹剑便赫然而成。
叠笙看着,微微有些吃惊,一双眼睛睁得开了些露出淡墨色的眸子。
竹剑成形,他似是轻蔑的又合上眼,一言不发。
山鬼握着竹剑,手腕翻转,剑端竟对着自己的心口。
她怒道,“命也是我的命!”
叠笙猛然睁眼,眸中水色荡漾,山鬼一哂,这开了眼的男子竟比女子还要水灵几分,怪不得整日闭着个眼。她盯住了叠笙,心下暗忖,这人果然是着紧她的性命,这步棋定然是要赌一赌了。
“看看是我的手快,还是你的术法快!”竹剑又凑近了几分,正抵在胸前偏左的三四根肋骨之间。
叠笙不语,手指扣动,身后的白光隐隐约约。
山鬼自知时间已是无法再拖,闭上眼用了仅剩的力气向胸口按下去。竹剑入肉,热辣辣的刺痛穿来的同时,亦听到了叠笙的怒声。
“不识好歹!”
手腕一轻,竹剑也应声落地,她随即探问,“跟我走是不走?”
叠笙不语,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山鬼心中大石一落,眼前顿时飘渺模糊起来,头脑混混沌沌中嘱咐道,“即刻出发,片刻耽误不得!”话完,人便也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