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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断 ...

  •   傍晚,天边露出青黑色的光泽,暮光倏然滑落,整个天地便沉入了灰蒙蒙的夜色中去了。
      秦冉迟立在门口并未见大白出来迎接,心下有些怅然,推开门又看到几间屋子里都燃着灯火又瞬时生出些颤抖的情绪。关门的时候,他微叹一口气,半是涩然半是讥讽。
      方才路过街口,被邻家领着孩子的常嫂子撞了个正着,那妇人一脸欣喜安慰的神色大声招呼他,“秦小哥儿,赶紧回家别让媳妇儿等得急了。”
      身旁的孩子也笑,“秦叔,婶子人真好。”
      他讶然,想不到短短一天的工夫,山鬼居然连邻里都收买到了。
      于是,笑着答道,“她刚到京城,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常嫂子还得多提点。”常嫂子应了,领着孩子朝集市而去。
      呵,世事万变,当年要擒他归案的山鬼,已成了他的夫人。
      摸摸衣襟中那块靖王十八卫的令牌,半晌无语。费了些心思从那侍卫手中骗来令牌,现下却全无用处。有了山鬼,还何愁进不了宫廷禁地,有了山鬼,又有什么谜题解不开呢?
      救她并非良心未泯,时机所致,何乐而不为?
      他这么想着,前方木门“吱呀”一声,已是从内而开。
      屋内人被昏黄的灯光笼罩,细细密密的光芒透过衣襟散落在秦冉迟的周遭,而那人自己则投下一个纤瘦窈窕的影子,正与他的重合在一处。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孔。
      只听那人道,“你,回来了。”
      山鬼在屋里枯等,听见了院中门响便要起身看看。打开门就见到秦冉迟一身萧索的立在那里,像是刚刚驻足,又像是伫立良久。
      这人便是今世的良人了呢。
      良人。多么婉转而又剖白的两个字。一声良人,总能让人想起大红喜堂之中与你并身而立共拜天地祖先、起誓今生相随的那个人,虽然在重重盖头之下那张面目你无从知晓,但红绸那头总有一个执着沉稳的力量牵引,如此便足以令你对今后的风雨无所畏惧。能够成为自己良人的,必定是意志坚韧、气魄盖世的男子。任凭世间风吹雨打,你的那方天地却始终朗云万里,四季如春。
      这个认知让山鬼胸口一热,眉眼舒展间隐隐的扬起一个笑。
      “你,回来了。”
      秦冉迟眼神一断,随即又是笑意盈眉,“山将军倒是知足常乐。”
      他面色青白,比往日更像是病入膏肓,进得屋来便倚在床上不再动弹。过了一会儿,又从身侧丢出来一个布包,闭眼道,“你的衣裳。”
      布包里有几件农家衣裙,颜色素淡,料子却属上乘。
      “你用过晚饭了么?”
      秦冉迟呼吸低微,仿佛已经睡着。
      山鬼便凑的近了,又问一句,“你用过晚饭了么?”
      不料他忽的张开眼,直直的便望进山鬼的心里去了。说翦水秋瞳略嫌夸张,说顾盼生辉又稍显不足,片片清辉中似有光华流动然而目中墨色太过幽深,那些惊鸿艳绝仿佛只是一眼,后面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深沉凛然。
      这双眼里有疏离和冷漠。
      亦有动容和软弱。
      山鬼没动,轻声道,“没吃就起来吃一些,我做了红薯稀粥。”
      秦冉迟也不说什么,挑挑眉,坐起身来。
      两人围着一张小桌坐了,山鬼端上稀粥,又捧来一碟小菜。
      红薯虽不如大米白面,可细细熬煮之后也能散发出丝毫不逊色的腻人香甜。热气腾腾的浮在灯火上空,浮影晃动,初春的天气忽然叫人心暖。
      “今儿常嫂子找我说话,家长里短的说了不少。她家的孩子皮是皮了些,却也是个懂事的,大人的话也听得进。家里粮食不多,也没什么果蔬,改天我再去买。你想吃点什么也可以告诉我。”
      山鬼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絮絮叨叨的,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秦冉迟握筷子的手一下没停,间或点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你身子不好,我怎的没见家里放药?”她问。
      “将军僭越了。”终于,秦冉迟停了筷,眸中闪烁出防备。
      山鬼混不在意的喝净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缓缓道,“你我二人的姻缘本就荒唐,你心有苦衷、我走投无路。可事已至此,谁也没有半分退路。我无心窥探,只是尽到本分罢了……我不知这桩婚于你算得什么,于我……便是一世了。”
      “呵,将军与靖王,不是一世吗?”
      问得极好,一下便打在软肋之上。
      她苦笑,“你可听过皇命不可违、天意不可逆?”就在几个月前,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男子便是用这样一句话搪塞而过。他运筹帷幄,掌握天地宇内,山鬼终于在仰望中乏了身子,失了信念。
      以至于至今也不明白,他们到底是谁错过了谁,谁又辜负了谁。
      秦冉迟了然而笑,眼梢挑起,瞬间便带上了惑人的风致。
      “将军当真要为平民妻,自甘下贱?”
      “我如今已是动不得武的一介民妇,不为人妻母又能做什么呢?”她答的坦然,挑了挑桌上的灯芯,等待秦冉迟的回答。
      屋内静极,以往唯有秦冉迟一人的时候仿佛也从未这般安静过,如今二人相对而坐,屋内却异常静谧,耳中阵阵蜂鸣,倒是惹得人心生不快。
      他快步起身走向床榻,“莫要想得太多,先将你那一身伤将养好了再说。”
      身后山鬼来来回回的走动,他并不回头,听着她收了碗筷、烧水洒扫、熄灭灶火。而后,寂静无言的躺回窗边的竹塌。

      萧翎倚在窗边,心里一阵一阵的着慌。
      门口一阵动静,侍奉偏厅的小丫鬟推门进来,笑嘻嘻的打趣道,“姑娘这是盼着谁呢?”
      她回过身,也不怕人笑话,道,“还能有谁。”
      小丫鬟捂嘴嗤嗤的笑了半晌,将手里捧着的熏香一一放下,才又问道,“也是怪了,平日那位爷早早的来天擦黑了才走,也有整晚就宿在这儿的时候,现今这是怎么了?”
      萧翎不答,心里却似堵了一口浓痰,又恶心又气闷。
      这边才一难受,那边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吓得小丫鬟惊叫一声跑着出去请大夫了。
      这哪里是请大夫的事呢,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于是换了身衣裳叫着楼里伺候的一个婆子便出了门去。
      当初她入了贱籍本就没有多少沉重愧疚,大约是从小便离了父母无人教导之故,后来倒也活得顺风顺水,唯独抛下了落难的秦冉迟一事,久久地令她难以释怀。
      试问哪个女人能抛弃荣华、甘心做个终日操劳的民妇呢?
      她常常这么安慰自己。
      一行人刚刚敲开秦家的门,萧翎便愣住了。似乎之前日日拿来安慰自己的说辞顷刻间灰飞烟灭,一种被称为嫉恨的情绪疯狂滋长瞬间便将她淹没。
      来开门的不是秦冉迟,而是秦冉迟家的新妇——山鬼。
      秦冉迟曾对她说他要娶大名鼎鼎的女将军为妻,且这个女将军还是嫁过人的,所嫁之人更是天朝顶顶有名的靖王爷,虽不是做王妃但到底是个平妻,熬个几年定也是大富大贵的命。
      她笑着嗔他,你娶了妻可别再留恋这处地方。
      而他神色不明,面上嬉笑的样子却不变,山将军大人大量什么容不下呢。
      答非所问,人尽其言。秦冉迟对她已足够赤诚,然而那颗心终究是令人捉摸不透,究竟是情深似海亦或是逢场作戏,却是谁也说不得。
      她不信山鬼会肯为民妇,更不信秦冉迟会……
      “姑娘找谁?”山鬼抹了手上的水,问道。
      萧翎莞尔,眼睛向院子里瞟了瞟,“秦公子,在么?”
      声音拿捏得当,多年浸淫的举止中充满了令人遐想的暧昧。
      山鬼皱皱眉头,让开一条道儿来。
      “秦三儿,有人找。”
      屋里的秦冉迟正跟常兴玩骑马打仗,一手“结果”了叛变的大白,另一只手就要来抓常兴,忽的听到这么一声喊脚下顿了半步,便被常兴那个野皮猴儿“斩”于马下。
      他丢了手里的树枝急急忙忙跑出来,萧翎已经端然坐在小院里品茗了。
      看他一身的狼狈相,她倒是先笑了起来,“你怎的这般德行?从前……”话说了一半,已感到秦冉迟隐隐的不悦。
      常兴被抢走了敌人心情相当糟糕,出了门便见到了个娘说的媚气女人,随即大声回答,“秦叔跟我玩,你管得着么?!”
      萧翎也不生气,站起来牵着秦冉迟坐下,“怎么,娶了妻当真忘了我?那个山鬼我看也不过尔耳。”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他瞥了眼一旁的山鬼,悄声问。
      “我想你了,来看看都不成么?”
      一句话逗得秦冉迟笑了,“小翎儿当真出息了,荤话说得比我都好。”
      她心中不甘却也只能陪着笑了,就好像自己当真是说了一个笑话一般。
      “公子什么都清楚。不过,莫要忘了来碧落楼吃……”最后一个字被秦冉迟生生截下,看他的面目仿佛再说什么也都是徒劳。
      山鬼见萧翎要走,便有迎上去留她吃饭,萧翎客气的推了推,转身便潇洒的走了。
      常兴一下子又活泛起来,叫着,“婶子在教我两招,明儿我就能将秦叔制服了!!”
      秦冉迟揉揉方才被戳中的心窝,挎着脸有苦难言。
      山鬼面目柔和,说道,“秦三儿,看到了没,我的徒弟都能制服你了。”
      他听了忽然就觉着快乐了,仿佛比当年斗狗走马、仗剑天涯的时候更加惬意满足。而山鬼秾丽的脸庞瞬间便被放大,光影之下美丽无俦。
      靖王爷当真是瞎了眼么。
      另一边萧翎尚未走远,秦冉迟院子里爆发的笑声绵绵密密,压得人呼吸也难。婆子见她停下脚步弯了腰,赶忙上去一扶。
      就听她道,“王妈妈,到医馆抓副药来,又快又干净的最好。”
      那婆子一听眼睛蓦地张大,而后又是一副了然的神情,想必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做了。
      萧翎上马车的时候嘴角依然是噙着笑的,她不明白现下她还能笑给谁看,只是知道若是此时不再笑了,那她便是输了,且永无翻身之日。
      晚间,山鬼将周身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秦冉迟便守在屋外,二人半分逾矩的举动也无。
      推开门见他坐在长凳之上双目微垂,解下腰带之后外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似乎一阵风便能将人吹走。
      在她所接触的男子中,靖王、小满、秋分他们分享了太多的时间和秘密,彼此熟稔并且信任。然而秦冉迟却是不同的,她先给了他巨大的信任,而后才猛然发觉,对于他,自己一无所知。
      山鬼渐渐觉得有些气馁。
      气馁于自己的草率和无知。
      夫妻呵。哪有如此简单便得来的偕老夫妻的?她一心摆脱靖王平妻的身份,离开顾敬涟的身边,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又令自己陷入了另一个难以把握的境地呢?
      “在想什么呢?”秦冉迟转过头来笑问。
      她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拣个最浅白的,“白日里那个姑娘是谁?”
      秦冉迟眼睛闪了闪,“碧落楼的姑娘,也算是我的旧识。”
      山鬼心里咔嗒一声,继而便无奈的叹了口气,“我总是这样,先前一心倾慕靖王爷却是在他与明玑小姐之间横插一杠,坏了他们二人间的良缘。现在跟了你,又是碍了你跟那位姑娘的姻缘,平白的遭人嫉恨还不自知。”
      秦冉迟笑得欢畅,眸子眯得极细,像只惫懒的猫儿。
      “你怎知是坏了我的姻缘?说不定……”
      她难猜其义,“说不定?”
      “说不定你我二人才是命定的姻缘。”秦冉迟索性将话补全。
      他眸光璀璨,侧转着身子小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纵然是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却无端的令人信服。
      山鬼被那副样子迷了去,久久的回不过神来。
      “怎么?吓住了?”
      “哦……不,我是说……你……”断断续续地,终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忽地笑开来,笑自己的局促亦笑命运的捉弄。
      静默了一阵过后,她再次开口,“我自小长在山野,十三岁随着靖王爷来到京都,至今已经十年。王爷人中龙凤,我虽与他朝夕相处却也不敢生出半分妄念,只求着能够长长久久的陪在他的身边。谁知造化弄人,我竟嫁与他做了平妻,这本非我所愿,可我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穿着大红的喜服迎着两个女子,拜天祭地,”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道,“沈叠笙亦敌亦友,先是医好了王爷的毒,后又将我的穴道封死,让我半分内力也使不出,成婚后真正成了寻常妇人。我将近况告知王爷,可他竟是不信……”
      山鬼笑容苦涩,眼前仿佛涌出了那日靖王的面容,信誓旦旦地要她扮成明玑入宫。
      “我何曾骗过他,十年……我何曾骗过他……”
      秦冉迟觉得她那双眼睛水光氤氲,仿佛立时要落下泪来。
      “现在我与他当是毫无瓜葛,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总是要做一个寻常民妇的。”
      那一瞬间,秦冉迟几乎毫不迟疑的便信了,相信眼前的山鬼便是他今生的妻子,二人长久的住在京都的郊外,白头偕老。然而也就是在转念之间,他又毫不犹豫的掐灭了这个念头,不是不相信山鬼,而是不相信这起伏的世事。
      他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人生百态,也见过一念生一念死,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故而他什么也不再希冀,冷眼旁观中静待着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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