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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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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弘庆三十五年,初春。
一场大火烧光了东宫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亦是带走了包括太子、太子妃在内的百余人的性命。一时间,举国轰动。
老皇帝本是病重,听到了这个消息更是一病不起,命在旦夕。皇室子嗣单薄,能堪大任之人更是少之又少,除了当年夭折的二皇子,烧死的太子,便只剩下三皇子顾敬涟、八皇子顾靖江二人,然而八皇子年纪尚幼,朝中上下亦是无人帮衬,于是乎,这场大位之争貌似初见端倪,却已是随着一场大火尘埃落定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靖王的心腹臣子明怀玉转瞬间权倾朝野,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永囚冷宫的贤贵妃入驻敬央宫,重见天日之后便是一系列雷霆手段,将当年打压陷害之人一网打尽。唯有在大位争夺之中立下功劳的丽妃逃过一劫,仅是被贬出宫去未加罪责。明玑坐稳了王妃的交椅,只等着老皇上殡天,自个儿凤冠皇袍母仪天下。如此这般,连带着王府管事成林,十八暗卫诸多人等,都获得了无上的荣耀。
似乎所有人都将那个战无不胜的女将军忘得干净。
街头巷尾,再没有人提起当年山鬼得胜还朝、万人空巷的模样,偶尔的在用过午饭后的小小间隙,一两个牵着幼童的妇人调笑而过,声音中依稀掺杂着往日盛况。
“少年将军,真真是玉树芝兰,嘿嘿。”
“你懂个什么,那是个女将军,思春也没你这个思法儿的。”
“去去!谁思春啦!就算是个女将军,当年她的风姿又是哪个当朝大将能比的?”
“那……那倒也是……”
一个妇人没了言语,眼神中晃晃绰绰,仿佛仍旧看得到大街那头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的翩翩少年。
这厢话已说罢,不远处缓缓驶来的四架马车亦是擦身而过,兴许是因着慢行的缘故,车轮后腾起几束轻巧的尘烟,并不似一般官宦马车那般张扬跋扈。
驾车的小厮衣着不俗,目光清淡坚韧,手持一节细长的马鞭,时不时地抽打两下却只是声响颇大、不见马儿受痛。唯有听见方才街边闲谈的妇人口中一句“少年将军,玉树芝兰”时,手下一抖,鞭稍狠狠扫过马腿,引得马儿几声嘶鸣。
不多时,马车内传出声音。
“成林。”
“属下在。王爷有什么吩咐?”
这一句问完,车内半晌再也听不到响动。那小厮也不急,只是平稳的驾着车。
又过了一会儿,车内人仿佛是叹了口气,缓声道,“无事。”
小厮不再接话,抬手扬鞭,马鞭腾空发出清越的一声响,车子顿时快了几分,少顷便再也看不到了。
宫内,贤贵妃一大早便守在敬央宫的门口,眼神姿态无不透露出对将要来访之人的期盼,周遭太监宫女跟了一串,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惹怒了这位顶顶要命的主子。
眼见着日头偏西,贤贵妃要等的人还是不见踪影。
她狠狠绞着手中的帕子,眼神中露出不甘与愤恨。这么些年独居冷宫受尽冷眼,如今终于盼来扬眉吐气的一天,却怎么也料不到,多年未见的亲生骨肉竟冷情至此。宫内凉薄,而她又始终心高气傲比不得寻常慈母。顾靖涟是个孝顺的孩子,对她五分敬,五分怯,事事依着她的主意,从未忤逆顶撞。随着年岁渐长,诗书武艺样样出类拔萃,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脸上有光,对他便也更加严苛无情。
这都是为了他好,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她的苦心。
贤妃在深宫中的日日夜夜,就是凭着如此微不足道的念头支撑至今,谁料母子二人分别经年,多年后终能再次相见,那个印象中乖巧的儿子却早已消失不见。她多次托人传唤三皇子,却始终无人答复。今日听闻三皇子进宫议事,早早的便遣了管事太监去请,然而到了日落十分,也不见顾靖涟的人影。
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兴许顾靖涟本不愿见自己这个母亲。
正想着,一双皂面金纹靴已是映入眼帘,她还来不及抬头,四围的太监宫女便呼呼啦啦跪下一片,口中呼喊,“靖王千岁。”
贤妃一时动情,眼眶中含着两包泪,道“涟儿。”
“娘娘身子不好,怎的让她立在这里?”顾靖涟斥道,衣袖一甩迈着大步进了敬央宫。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应贤妃的这声“涟儿”,眼神从她面上划过亦是没有半分停留。
多年未见,贤妃那张保养得当的脸并未让顾靖涟生出怎般激情澎湃的慕濡之情,对于母亲饱含深情的呼唤也没有半分惆怅伤悲,嗤了一声奴才便进殿坐下,片刻之后方才察觉自个儿的确冷血凉薄。
贤妃饮了两口茶水,笑道,“我儿长大了,母亲看着欣慰。听闻你娶了明相家的女儿,赶明儿带来让母亲看看。”
这本是母子间聊家常的俗话,贤妃本想拉近些距离,却不想一旁听着的顾靖涟眼神滞了滞,一张脸比来时还要冷硬了几分。
“母亲身子不好就好好养着,儿子的事情就不劳您操心了。”
此话一出,整个敬央宫便生生冷了下来,成林在一旁守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看着母子俩的架势,今日定是不能重续母子之情了,只希望那贤妃娘娘有点眼力见儿莫要再提什么婚事、媳妇才好。成林心里默念几句,转而又看向堂内的两位主子。贤妃娘娘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回复地位之后先后整倒了一批后妃臣子,王爷看在眼里并未追究。毕竟是亲生母子,当年贤妃失势,王爷跟着遭了难,他们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而对于母亲的放肆行为,王爷都是默许了的。可只除了一桩,那便是关于山鬼、关于婚事,贤妃娘娘若要插手,定然难以善了。
许多年前,贤妃娘娘便以山鬼的出身为由,几次三番贬斥惩罚,王爷年幼反抗无力,唯有求情。几次下来,王爷发觉他越是求情难过,山鬼领受的责罚便越是沉重难当,到了后来他只能冷眼旁观,佯装无意,这才换来山鬼几年的平静日子。可自此后,成林就再未见过山鬼与王爷嬉笑打闹的光景,连带着自己也与山鬼生生的疏远了几分。
似乎也就是从那时起,山鬼成了规规矩矩的臣子,而王爷也逐渐成了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成林一时怔忪,再听到贤妃的声音时,中间已是落下不少。
“靖涟你糊涂!!八皇子是皇后的儿子,太子没了,老八便是她唯一的念想,现在你居然给他兵权?!山鬼哪去啦?要打仗为什么不让她去,难道皇家便是白养着她么?!”
这一生指责惊天动地,只见顾敬涟手中的茶盏“啪”地碎裂,目中已现阴鸷。
成林立马跑去与贤妃耳语几句,他本是好意提醒,谁知贤妃听了却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山鬼死了?死不见尸,就给我找!将天朝翻过来也要找到她!”
成林听了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心里想着这次算是逃不过一死了。
顾靖涟脸色变了几变,一口气憋在心口疼的人喘不上气来。腹上的口子又渗出血来,黏黏腻腻的粘住了衣袍。到底是多了几年历练,贤妃一反常态的样子忽的令他起了疑,于是收敛神色,笑问。
“母亲不是素来看不上山鬼么?今日怎的这般执着?”
贤妃一愣,自知失态,“她能征善战,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怎能便宜了她。”
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看似心不在焉,眉目间更是一片清润看不出半点端倪。
“太子之死与我脱不了干系,朝中不少大臣日日施压。而今北边叠溪族人闹事,正好将老八遣了去顺道安定人心。母亲,我这样做可算妥当?”
“你这般说,也算是……无可厚非。”
“山鬼战功卓著,如今去了,也总算是我的妻室,面上的工夫还是要顾着。她生前给我留下了话,正是关于母亲的。不知您……心里是否有数。”
说罢,顾敬涟又是淡淡一笑,恰是公子端方,如切如磋的模样。
那边贤妃心中却是一冷,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一时脸上竟再也挂不住笑。
“她能与我说些什么?定是些怨恨之词吧。”
顾靖涟拿着帕子拭手,但笑不语。
这般样子令贤妃更是摸不着头脑,心里乱成一团。如今靖涟得了大权,放眼天朝上下,哪个都以为他即是大位的不二人选,而此人又是自己的亲子,那些个陈年旧事说了也就说了,若是此时不办,晚了怕又耽误大事。
盘算了一阵,她才又道,“靖涟,你可知传国玉玺?”
话音未落,顾靖涟猛然抬头,一双鹰眸灼灼令人无端敬畏。
“传国玉玺本是你父皇收藏之物,平日里圣旨文书只需他的名章印鉴,而新帝登基则必要交托传国玉玺,这些大约你都知道。从前,二皇子天赋异禀,你父皇……便将这传国玉玺交托与他。此后,二皇子殁了,这玉玺也不知所踪。”
“母亲到底要说些什么?”
“山鬼与二皇子甚是熟识。”
“哦?”
顾靖涟一颗心“咚咚”地狂跳,说话间却依旧好整以暇。
“山鬼便是……便是……明珠。”
贤贵妃一句话说出来,就见着多年未曾谋面的儿子惨白了一张脸,狠狠地闭上眼睛之后便不再说话。
她隐隐觉着,儿子果真是大了,不由娘了。
当年的往事同现今的因缘际会掺杂在一起,悲喜难辨,而她也真的是老了,面对此时的顾敬涟,深深的无力和妥协让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儿子坚韧大度,气魄胸襟样样不差,凭什么就要屈居人后?!
二皇子出生时天降异象,朝中上下忽然就流传出真龙降世的流言。皇上自然龙颜大悦,百般爱怜,将所有的父爱都倾注到了那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可谁知天不遂人,二皇子长到两岁众人才发觉,那个降世真龙居然是个瞎子?!这怎能让她不高兴?!
此后,皇帝果然渐渐疏远了老二,但两年间朝夕相处的父子之情却斩也斩不断。二皇子身残,将来大位自然不能传他,可又要保他一世荣宠、无忧无虑,怎么办?她想不到,满朝文武更想不到。皇帝将传国玉玺给了他,又将明相家的小姐许配,不但给了二皇子举世无双的荣宠,亦是给了他无人撼动的地位。如此一来,皇上百年之后不论哪个皇子登基,都将永远受制于人,甚至成为傀儡人人摆布。
皇后不甘心,她自然也不会甘心。
她威胁御医,在那个二皇子母亲的膳食里日日下药,很快那个贵人便心神大乱,居然闹出要亲手杀死皇子的大事。自然地,贵人被宗人府收押,再也见不得天日。二皇子少了大人庇护,一个小小子自然再也翻不出花样来。接着她买通宫外杀手一举击杀,世上便再也没有挡住靖涟的人了。
计划缜密,万无一失。
可她却漏算了二皇子身边的明珠,亦是漏算了坐山观虎的皇后。
之后的追查捉襟见肘,直到明珠失踪她也没有问到二皇子的下落。大理寺卿断案如神,竟抓住了蛛丝马迹一追到底。贤妃冷笑着翻转手腕,秦姓一家便悉数收押。
皇后看够了粉墨戏码,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宫女,将她打得人仰马翻,自此再无翻身的可能。
她的儿子知道当年的很多细节,甚至默默地在一旁出谋划策,抹去活口。如今事情真相大白,残忍的又何止她一个?
要怪就怪命运弄人,因果轮回不由得人心。
默默地站起身,她不再看呆坐在那里的顾靖涟,一个人拖着步子向内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