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桃花＊酒

7、第6章 五月黄昏

　　邱子和提着一堆食物，几件换洗衣服，吹着口哨悠哉悠哉地走到“听雨轩”前，掏出钥匙开门。今天他的心情挺不错，太阳终于出来了，多年不见的女儿忽然主动上门去看望他，公司的订单最近又增加了不少，心情想不好也难。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自在过了，邱子和甚至怀疑自己的心是不是又回到二十年前，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的那个时候。
　　年轻，呵！想到这个词，他不由扯开嘴角自嘲地笑了。他也年轻过，可是那个时候的他，是多么的狂傲和自以为是，却同时，又被自己的自已为是弄得多么的狼狈不堪。很多人成年了，便就懂事了，而他，仿佛是在经历了许多难堪的波折之后，才逐渐懂得生活的。现在想起来，那曾是一段多么荒唐和颓废的青春岁月。他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把自己弄得一无是处，他甚至没了亲人和朋友。一度的灰心失望，一度的意志消沉，一晃又是一个二十年过去，很多事情变得云淡风轻，很多阴影也都随风消散，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心境自然会开阔。他现在已经过了青春激扬的时候，也不再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只想平平静静地，享受生活，一杯清茶，一幅好画，就能很轻松地打发时光。日子，是多么的随意和闲散，生活只要换一种心态和方式来过，一切便变得风和日丽，只可惜，年轻的人们，太不懂得这个道理。
　　钥匙在锁孔里轻轻旋转，他耳边响起前几天那个叫做离离的女孩子，对他所说的一句话：画油画的手，不握酒杯，却握茶杯，你可真是个怪人！
　　他又笑了。曾经是那么的贪杯，现在，对酒，浅尝则止。
　　“邱先生你来了？这次怎么提前过来了？”他的思绪正飘摇着，伴随着“喀嚓”一声脆响，大锁终于被打开，耳边这个时候，也忽然响起了邻居老婆婆打呼的声音。他笑着回头，“今天心情好，加上没什么事，就提前一晚过来，明天就可以早点站在阁楼上看日出了嘛！”
　　“有个女孩子，在你门口坐了一个下午哪，才走了！”老婆婆说。
　　他诧异地睁大眼睛，“一个女孩子？”
　　“是啊，生得蛮漂亮呢！是不是邱先生的女儿啊？她看起来很乖，不怎么说话，我叫她进来我屋里坐坐，她不肯，想是怕你来了看不到她吧！怎么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女儿咧？”老婆婆年纪有点大了，人很热情，就是话多，她正坐在自家的门口，怀里抱着她五岁的孙子，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正漾着菊花一样的灿烂的笑容。邱子和一面呵呵回笑着，一面却在心里呐闷，“没什么人知道我在这里一幢房子啊，难道是阿沁？不对，她明明刚从我公司离开的，那又会是谁呢？”邱子和抓着脑袋想了半晌，“莫非——，是她？”邱子和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心里一阵兴奋如烟雾开始袅袅上升，“她走了多久了？”邱子和问。
　　“还没有十分钟呢，她往东巷口走了，你快点跟上去，说不定还能追上她！”老婆婆继续热情地笑着。
　　“喔！谢谢您，福婶！”邱子和说着，赶紧将衣物和食品拿进去放到桌上，出来再将门关好，便往东巷口跑去了。

　　离离站在古巷外的临天街上苦恼地四处张望着。她一手捂着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一手使劲在口袋里抓着，指望能意外地抓出几块钱来，哪怕只有两块钱坐坐公车也好啊！离离从来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这么狼狈的时候，阿景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指着脑门笑话她：这就是你逞能的后果！“唉！”离离想着，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走到这里来，这会若是走回去，又该花多少时间？天知道她现在还在还有多少力气？
　　“算了，走一步是一步吧！”离离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嘴里颓然地自语着，她将衣服轻轻整理一番，又拍了拍饿得发慌的肚子，摇摇头抬脚欲走。
　　“真巧啊！”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带笑的温暖声音，离离刚刚抬起的脚又硬生生地给放回了原地，咦，这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她转身，抬头，视线接触到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眼睛渐渐睁大瞳孔渐渐发亮，“是你？！”她的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惊喜，“我终于——”
　　“终于什么？”邱子和站在离离面前，笑望着她。他依旧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依旧是双旧皮鞋。他的笑，依旧温暖而干净。
　　“没什么！”离离耸耸肩，换回一幅淡漠的面孔，“原来你还记得我？”她说着，将视线转向别处，顺手摸了摸了自已的鼻子。
　　“怎么不记得？我还指望你哪天想通了来为我做模特呢！”邱子和爽朗地大笑，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离离，面前的她看起来一幅精神萎蘼的样子，脸色略显苍白，眼神也失了色彩。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忽然觉得面前两手空空，没有拿伞也没有带包的她显得格外单薄，他皱皱眉，视线最后落在她一直捂着小腹的左手上，她奇怪的动作让他觉得诧异。
　　“咕咕咕”一阵怪声不合时宜地在两人之间回响开来，离离倏地红了脸，邱子和看到她刚才煞白的面孔此刻变得比番茄还红，倾刻间什么都明白了。他笑笑，装作不经意看了看时间，“哎呀，都这么晚了！我今天一天都没吃饭呢！穷人的日子不好过啊！”他一边说着，一面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离离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解围，不由对他生出几许感激来，却同时又为他的话感到惊疑：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扮成个穷画画的？照阿景的话来说，他如今应该算是个不大也不小的富豪了吧？可是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他，分明就一个普通的小市民而已。阿景昨天对她所说的那些话，现在还像刀刻般清晰地映在她心上，离离怎么也无法把阿景口里所说的那个邱子和同眼前这人联系到一块。她开始怀疑阿景的话，同时，对邱子和的好奇心，也更重了。
　　“肚子饿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吗？”邱子和眨眨眼，他被离离牢牢锁住的视线弄得有点不自在。不自在？邱子和在心里自嘲地笑了，“都老男人一个了，在个小姑娘面前脸红什么呀？”他这样想着，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
　　“没有！”离离醒悟过来，也赶紧别过脸去。
　　“呵，没有就好，你看，咱们这么有缘，在大街上也能相遇！”邱子和嘿嘿笑起来，这句话，让他忽然记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的他，似乎常对陌生的女孩用这一招，相遇的时候，表面总装得很意外很幼稚，然后却在心里暗暗地笑骂：缘份！狗屁东西！
　　“唔——”离离含糊的应承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在考虑一个问题。
　　“你说，老天既然安排了这么一次缘份给我们，我们是不是不要辜负了他老人家的美意？”邱子和突然发现事隔多年，原来自己的脸皮还如年轻时那么厚。
　　离离收回思绪，抬眼瞥了他一眼，她扯起嘴角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让人说不清楚的东西。
　　看到离离的眼神，邱子和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个很愚蠢很愚蠢的错误，说了句很无聊很无聊的笑话。
　　“你如果打算请我吃饭就直说！”离离笑着，毫不留情面地抛了句话给他。
　　邱子和挑挑眉，掩饰掉自己的尴尬，“那你赏不赏脸呢？”
　　离离耸耸肩，“正好啊！反正我肚子也饿了！”离离放开面子，她也不打算再遮遮掩掩，今天上这儿来，本就是有目的的，要不，她何必在邱子和的家门前坐一下午？
　　邱子和倒没想到离离会这么大方，本来准备好用来说服她的几句台词这下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他支支吾吾着还要说什么，离离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就在这附近吧随便找家餐厅吧！”
　　邱子和摸摸头，“那好吧！跟我来！”
　　几分钟后，两人已经面对面地坐在了街角一家小餐厅里。餐厅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离离本不是挑剔的人，现在第一她只想赶快解决腹肌问题，第二嘛，她偷偷瞄了对面的邱子和一眼，发现有些话想要说，待真正面对了又实在难以鼓起勇气来。
　　点了菜，趁着服务员上菜的空当，离离又开始上下打量邱子和，她似乎想从邱子和那张略带风霜的脸上找出他年轻时的痕迹来，她拼命地想把面前这个人同阿景口中的那个人重合，可是她发现，那是那么难的一件事情。
　　“邱先生——”
　　“你不如直接叫我邱子和吧！”邱子和打断她，他给离离倒了杯茶，顺便给自己斟上一杯，然后抬起来朝她随意一笑，“我觉得朋友之间，用邱先生这个称呼，太过于生疏了！”
　　“朋友？”离离眯起眼睛斜着看他。
　　“是啊！”邱子和举杯向她微一示意，然后放到鼻端轻嗅“我想，你也没有随便和人吃饭的习惯吧？我用我对你的认识和了解，已经自动把自己划入你的朋友之列了！”
　　离离呵呵一笑，“你对我的了解有多少？”
　　“ 不多！”邱子和坦言，“但我自信你如果不把我当朋友，是不会接受我的邀请的。”
　　离离垂下头，开始沉默。

　　离离和邱子和成了朋友，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就那么一顿饭，一次寻常的晚餐，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了。离离觉得自己被卷进阿景，阿沁和邱子和生活圈，是上天注定的事情。她逃不掉。
　　两人各自低头吃饭，谁也不多话，邱子和没有趁机向她提起做模特的事情。而离离，本来心底有很多疑问，但是，她也没有过多的问起。
　　那一晚，她只问了邱子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在星期四和和星期天的时候才来这里画画？
　　邱子和的回答说：因为我并不是画家，你知道我要是单靠画画，今天恐怕请不起你吃饭。人总是现实的，既想要活得洒脱自在，却总又离不开金钱。你知道，我也只是个活在凡间的人。
　　她想着他的话，静静扒着面前的一碗白饭，眼神凝重而忧伤。“你为什么一直不吃菜？”邱子和笑问着她，然后，他夹了一只龙虾放进离离的碗里，离离诧异，她抬头，正好接触到他眼中温暖柔和的笑，心里的感动，瞬间汇成了海。
　　镜头，似乎就在这一刻定格了。
　　很多年以后，离离常常会回忆起他们的这第一次晚餐来，她也常常会在黑夜里一边喝酒一边咀嚼着他所说的那些话。她能记起与他在一起的很多画面，但那些画面全都无一例外地是那么的遥远和模糊，而唯一始终清晰的是那个潮湿的五月，黄昏的街头，她与他，一次刻意却又有些意外的相逢，他的邀请，他的只言片语，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