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月天》无射

7、“不被宽恕的眼泪”

　　第七章 “不被宽恕的眼泪”

　　凯尔骑着马在平原上奔驰，荒草丛生的地面在他脚下飞速地向后掠去，身后的追兵犹如一群嗅到新鲜血肉气味的巨吻虻，对他们紧追不放。
　　四周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原本晴朗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晦暗起来，云朵像铅块一样黑沉沉地坠在头顶，细如磷蛇的蓝色闪电在云层之间游窜。
　　追兵们忽然勒马停住了。
　　“队长，再往前就是提尔西特草原了，我们……”
　　“唔，不用再追了。‘不被宽恕的眼泪’会将那些愚蠢的家伙彻底埋葬在这片死亡草原之上！哈哈哈哈……” 城备军队长纵声大笑，示意他的手下打道回府。
　　飞驰中的凯尔发现身后的追兵已经无影无踪了，松了口气，扯动缰绳让马停下来。梅拉斯拉下斗篷帽子，仰头望向阴霾得犹如泼了墨汁一样的天色——那些黑色厚重的云层中仿佛充满了沉甸甸的水汽，互相碰撞融合着，随时都会化作暴雨倾倒下来。
　　“天空……正在哀鸣，为它承受不了的重荷……” 梅拉斯呢喃道。
　　“说什么呀，只不过是要下雨了而已——” 凯尔一句话还未说话，□□的马匹忽然惊恐不安地躁动起来。它狂暴地扑腾、抖动、跳跃，激动地喷着响鼻，试图将身上的骑士甩下来。“怎么回事？突然发起狂了！” 凯尔抱着梅拉斯跃下马，特雷克纳马感觉身上一轻，立刻撒开四蹄长嘶着狂奔而去。
　　云层无法承载的重量就在此时从他们头顶倾泻下来。
　　当第一颗雨点划过凯尔的额头，并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时，他的脸色骤然发青。
　　不等梅拉斯发出任何疑问，凯尔迅速地将他扑倒，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将对方紧紧圈制在潮湿的草地上。
　　梅拉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的指尖抓紧了凯尔的肩膀，从那上面淌下一条条纤细的血丝，逐渐如小溪入河般汇聚成血流，沿着他白皙的手背蜿蜒而下，宛如许多扭动着爬行的红蛇。怀中的斯芬克司被鲜血的气味刺激着，发出一连串焦躁不安的呜噜噜的叫声。
　　在哗然大作的暴雨声中，梅拉斯的目光越过凯尔的肩膀上方向外望去——幽蓝闪电在漆黑天空伸展出明亮的枝桠，抽打着地面的狂烈绳索中夹杂着无数雪白的亮片。他看着这些亮片砸在身旁的草地上，不甘心地弹跳了几下，一点一点融化在草叶与土壤中，——那是圆锥形的、足有鸡蛋大小的冰霰，锋利的边沿闪着刀刃的寒光。
　　“凯尔！” 梅拉斯惊叫起来。——这数不清的利刃正在如何肆意切割着他的身体，在他身上留下交错层叠的伤口与流淌不息的鲜血？而他正用伸展到极致的伤痕累累的身躯，为他构筑出一个小小的安全的空间。
　　“不要看，梅拉斯，闭上眼睛……很快就结束了。” 凯尔压低了的嗓音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水滴沿着湿漉漉的短发滑落到下颌，轻轻地贴在他额上。
　　“凯尔……” 梅拉斯感觉自己的脸颊正埋在他那被雨水淋湿的冰冷颈窝里，从那里传出的坚实而有节奏的脉动，穿过自己的皮肤搏动着，绵延不绝地涌进身体。
　　紧贴着地面的后背早已湿透，梅拉斯浑身冰冷，胸口却一阵阵燥热。
　　心脏轻微地痉挛着。
　　“凯尔……” 梅拉斯抓紧他胸口上的衣服，发出了一声无法言喻的叹息。
　　“不要这么唉声叹气的嘛，梅拉斯，把你一起牵扯进危险的境地，是我的错啊。” 凯尔轻松地笑着，说话声音却很低，“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这里就是传说中永远落着‘不被宽恕的眼泪’的提尔西特草原，你也就不会碰上这种讨厌的天气了。”
　　“不被宽恕的眼泪？”
　　“就是这里，永远被暴雨、冰雹与雪霰洗涤着的草原，由于得不到创神的宽恕而时刻落泪的‘提尔西特’……呵，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大气中水元素的含量过高罢了。这种程度的冰霰，普通法师只要张开一个冰系或空间系防御护壁就可以了，作为剑士的我，现在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已。”
　　“不，没这么简单，” 梅拉斯嗅着水汽中湿润的味道，“这里的暴雨也好冰霰也好，都蕴藏着一种强大的无视魔法防御的力量，恐怕即使是高等魔法护壁也阻挡不住……凯尔，谢谢你……”
　　“说什么话，你保护女儿，我保护你，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如果觉得感激的话，就用身体来报答吧。” 凯尔嬉皮笑脸地说完，等待着意料之中的反击。
　　梅拉斯却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开口了，语气中透着一丝迷惘与困惑：“为什么……像你这样吊儿郎当、大大咧咧、浪荡散漫的家伙，灵魂既不纯净，也不正直……为什么——”后半句嘎然而止。
　　“形容得还真准确……伤自尊。” 凯尔小声说。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终于渐渐停歇了。
　　凯尔吃力地爬起来，浑身湿淋淋的，背上、腿上、胳膊上……血迹斑斑，衣服被冰霰割得破烂，从那些豁开的口子里，还不断淌出被冲泡得颜色变浅的血水。“要赶在下一场暴雨到来之前，立刻离开这片草原。”他龇着牙，小心地挪动四肢，晃悠悠地走了几步，梅拉斯连忙扶住了他。
　　“你的伤……”
　　“没关系，只是皮肉伤。我们快走。”
　　两人跋涉在荒凉的原野上，草地因为吸饱了雨水，格外松软和泥泞，每踩一脚都会深深陷入土壤中去，连带着身体也一起沉重起来。天色昏暗无光，他们一边行走，一边谨慎地辨认着方向。
　　云层中的湿气缓慢却永不停滞地流动着，水元素互相吸融着周围的同伴聚积起来，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可怕的冰霰暴雨。
　　“那是什么？”
　　梅拉斯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光亮问。
　　“好像……是灯光！我们已经走出提尔西特草原了吗？” 凯尔不确定地回答。
　　“过去看看吧。”
　　两人往亮着灯光的方向走去，可奇怪的是，明明就在前方不远处，却怎么也走不到。四周不知何时弥漫起灰白色的雾气，雾气越来越浓，连脚下的景物也朦胧不清了，只有那几点灯光还清晰地亮在不远处，仿佛在朝他们招手……
　　“呜吱——” 斯芬克司从梅拉斯怀中挣扎着飞出来，翅膀急促地扇动，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呜吱呜吱！”
　　“怎么了？”凯尔问梅拉斯，“她在说什么？”
　　“好像是……‘危险’？”
　　梅拉斯下意识地望向身前，那里飘荡着一团迷离的浓雾。他小心地探出一只脚，整个身体陡然失去平衡，往前跌去。
　　“沼泽！” 梅拉斯一声惊呼。
　　凯尔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拽回来。
　　梅拉斯看着那条裹满泥浆的腿，冷汗渗出额头，“好险……差一点就陷进去了！”
　　“我们好像走错方向了，这里是提尔西特草原的腹地——迷雾沼泽！”
　　前方的浓雾如同人在宣泄不满一般扭动起来，雾中亮光越发显眼了，雾气向中间挤压，逐渐凝聚成黑色的虚影——一只漂浮在半空中的矮小生物，独腿，手上提着的亮光像一盏圆圆的灯笼……
　　“帕克比！” 梅拉斯拉着凯尔后退了几步，“是魔物！它们想把我们引进沼泽，这些以腐肉为生的家伙！”
　　又有许多亮光悠悠飘过来，向他们弥漫出浓雾一般的触角，缠绕着、拉扯着，试图将他们拖进沼泽。
　　“滚开！” 凯尔拔出龙剑一挥，浓雾如同被狂风吹散般消失了，但很快又在不远处凝结成黑影，颤巍巍地爬过来，似乎打定主意要将他们当作今天的晚餐。“烦人的东西！” 凯尔紧握着剑柄喘气，刚才那一剑已经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消耗了一大半，他浑身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
　　“嗷呜——” 斯芬克司忽然扑向最近的一团黑影，将它三下五除二撕成粉碎，在嘴里嚼了嚼，很快吐出来，不屑地呜噜了一声，开始选择下一个目标。——这些天在梅拉斯与凯尔不曾察觉的时候，斯芬克司又长出了几颗尖利的牙齿。它似乎将这些黑雾当作了磨牙的玩具，饶有兴致地撕咬起来。
　　被它咬过的帕克比再也无法凝聚成形，像真正的雾气一样消散了。
　　又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远处点亮，雾气沿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再次飘来。
　　“数量多得不正常……创世战争已经过去一千五百多年，当弥漫大陆上‘魔物’这个词即将成为远古传说与枕边童话的时候，它们居然如此庞大而蓬勃地回来了……” 梅拉斯无法置信地低语，“难道这就是失去创神庇佑的后果吗？我们的大陆，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凯尔苦笑着说：“我觉得你现在应该优先考虑的是，我们一会儿将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可爱的女儿好像玩累了。”
　　果然，斯芬克司有气无力地拍打了几下翅膀，打了个大呵欠，钻回到梅拉斯怀中，呼呼大睡起来。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逃呗！” 凯尔拉起梅拉斯的手腕，转身拔腿就跑。
　　一团团声势浩大的黑影在他们身后锲而不舍地追着，不愿意放弃这即将到嘴的美食。
　　“听我说，梅拉斯，” 凯尔忽然松开拉着他的手，尽量压抑住声音中的疲惫，“一直往前跑，绝对不要回头……”
　　“你想做什么，凯尔——” 梅拉斯话音未落，只觉背心上柔和的力量将他往前一推。
　　“快跑！别回头！”凯尔低沉地命令道，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梅拉斯骤然明白了他的打算，心中一惊。“不行！”他回过头去，紧紧抓住了凯尔握剑的手，“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快跑！”
　　已经来不及了，无数帕克比涌动过来，黑雾开始吞噬凯尔的双臂。
　　正在这危急时刻，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卧倒！”
　　熟悉的魔法波动掠过耳旁，梅拉斯不假思索地抱住凯尔，就地一滚。
　　一个盛大的灼热术在他们身边施展起来。无数裹着红色火焰的小陨石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地砸向弥漫的黑雾。火焰中附加了带有驱魔效果的光明系魔法，一沾身就燃烧起金色的火光，帕克比们痛苦地扭曲着弹跳着，互相碰撞它们的同伴，火焰很快如传染病一般曼延开来，片刻之后，所有的黑雾都消失在金色火光中，地面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灰烬。
　　一个完美的炎光系法术。
　　梅拉斯与凯尔抬起头，望向对他们伸出援手的人，失声道：“是你？”
　　栗色头发的女法师冲他们点点头，神情沉毅而刚硬，“马上就要下雨了，跟我来。”

　　一座布置简陋的石头小屋内，凯尔的伤口用光愈术做了基础治疗后，被梅拉斯敷上止血草药，用绷带一圈一圈包扎起来。在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女法师始终毫不避讳地看着，这下就算凯尔的脸皮再厚，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呃……法师小姐，虽然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是在我脱裤子的时候，能不能请你把美丽的脸蛋稍微往后面转一下？我毕竟是个男人。” 凯尔挠挠后脑勺，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说道。
　　“我也是。” 女法师说。
　　“这样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是男人，虽然套着这个女性的躯壳。” 女法师脸色沉着，“——德鲁奥•特里斯坦。或许你那位一直不吭声的同伴已经认出来了，我是个巫妖。”
　　“男的？巫妖？” 凯尔惊讶至极地叫起来。
　　“是的。”
　　凯尔忽然伸出手，摸上对方涨鼓鼓的胸部。
　　德鲁奥没什么反应，仅仅挑了挑眉梢。
　　“确实不像……如果是女人的话，第一反应应该是惊叫着打掉我的手，然后再狠狠给我一耳光吧。”
　　梅拉斯忍不住开口：“你的试探方式太下流了！”
　　“可是，看上完完全全就是女的啊！” 凯尔委屈地说，“而且，巫妖不是创世之前受到魔物的引诱而堕落的人类吗，听说它们被魔物腐蚀之后的模样就跟亡灵差不多，而且早就被创神的军队消灭殆尽了，怎么可能会是这个样子？”
　　“我也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梅拉斯望向那个自称巫妖的栗发法师，洗得发白的法师灰袍裹着她（他？）纤瘦而凹凸有致的身躯，却没有丝毫女性柔媚的感觉，仿佛裹着一块细长坚硬的玄武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