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月天》无射

8、堕落精灵

　　第八章 堕落精灵

　　德鲁奥眉心微拧，稍微思考了一下，似乎在选择一种比较简略而易懂的表达方式。不论什么动作，哪怕只是细微的表情变化，在他女性化的身体上体现而出的，却是完完全全男性刚毅的气质，甚至还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关于一千五百年前的那场创世战争，你们了解吗？”
　　不等梅拉斯开口，凯尔如同背书一般熟练地回答：“‘一千五百年前，弥漫大陆还只是一片莽荒，笼罩于暗无天日的蒙昧之中。生性残暴的魔物肆虐其上，吞食着人类的始祖与它能捕捉到的一切生物；巫妖，那些被魔物腐蚀的人类，背叛了他们的亲族，充当着魔物的爪牙；精灵，这个古老而永生的民族，优雅、固执、冷漠，独善其身地生活在栖息地，依靠驯养与魔物有着血缘关系、具有特殊能力的异兽来保障他们自身的安全。人类的始祖就在这片史前的大陆上开辟土地、圈养荒兽，艰难而顽强地存活着。直到有一天，勇敢慈悲的神祗拉瑞安破开这片混沌，带领人类的军队与魔物进行了一场长久而残酷的战争，终于消灭了魔物与巫妖，创造了日月与光明。从此以后，大陆才逐渐成为了一片温暖、和平、富饶的乐土。为了纪念这场将人类从无尽灾难中拯救出来的伟大之战，将之称为创世战争，同时供奉光明之神拉瑞安为弥漫大陆的创世主，即创神。’——《大陆史》第一章里的标准答案，任何一个上过学校的人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些话背得滚瓜烂熟了。”
　　“回答得很标准。但是，仅仅是人类的标准而已。”
　　“别说得好像你不是人类似的！谁都知道，巫妖是一种只有残破骨架和霉烂腐肉、毫无自我意识的死物，甚至连亡灵都算不上，因为空洞的颅骨里残存着一点儿服从黑暗的本能而受着魔物的驱使。——喂，你该不会认为自己就是那种东西吧，法师小姐？”
　　德鲁奥神情冷漠地看着他，“说得很对，如果堕落前是人类的话，确实会变成那种模样。”
　　“‘如果堕落前是人类的话’？”梅拉斯安静地听了许久，忽然问道，“这么说来，你的灵魂——让我姑且称之为与□□相对的精神意识——不是人类吗？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你避免成为真正的巫妖，还是说，你掌握了某种可以将精神与□□之间的联系切断的方法，来保障自己不受污染？”
　　德鲁奥将微微惊异的目光投注到了梅拉斯身上，“……两者都有。不过，不是切断，是置换。一千五百多年来，我一直使用亡灵法术屏蔽精神与□□之间锁定的匹配法则而更换□□，以避免自己沦落为剑士口中的那副模样。——可是合适的□□越来越难找，即使找到合用的，被魔化灵魂腐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抛弃。到了现在，即使是这样孱弱的女性□□，也只能凑合着使用了。”
　　梅拉斯沉默了，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凯尔的脑筋还在精神与□□的关系之间绕来绕去。这个连许多高等法师穷尽一生都没能完全弄清楚的问题，对一个剑士来说，确实太难了点。
　　“听上去令人不快，是吧。” 德鲁奥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无奈与凄凉，他用苍白纤细的手掌按紧了胸膛，“谁又能想到，在这一具随时都将腐烂的□□里挣扎求生的，是个曾经以纯洁优雅而自傲的，精灵的灵魂呢？”
　　“精灵？！” 凯尔失声叫道。
　　梅拉斯忧郁地垂下了眼睑。
　　德鲁奥很快又恢复了刚毅的神情，仿佛刚才片刻之间的脆弱只是他们的幻觉。他起身，在朴素的陶土杯子里倒了点热饮料，递给他们，“今天刚从非林堡买到的薰衣草茶，不想喝一点儿吗。”
　　澄黄色的薰衣草茶飘着令人心神安宁的香味，灰紫色的细小花瓣荡漾在杯中，宛如夏日里叹息的碎末。
　　看着梅拉斯与凯尔接过杯子，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而后昏沉沉地倒在了床铺之上，德鲁奥的嘴唇因为悲伤与痛苦而轻微颤抖着。
　　“就这么相信我吗，因为我曾经是个精灵？……不，现在的我，就连说出这个词，都是对它神圣光芒的一种玷污……”
　　“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就算既非精灵亦非巫妖的怪物，也有活下来的权利。”他附下身，轻轻拉开梅拉斯胸口的衣襟，将手伸进去，压在他心脏的位置上，“明明已经被魔物污染，却依旧散发着纯洁香气的不可思议的□□啊，或许你将是我无尽旅程的终点……梅拉斯，不论你究竟是什么人，把你的身体给我吧……”
　　亡灵法术的咒语缓缓念起，从德鲁奥的掌心下，逐渐发散出幽蓝的光芒。他的意识沿着这蓝光的通道往里探索，试图触及深埋在由无数血肉筋脉构造而成的□□之中的灵魂……将那团无形的美丽光亮取出来，再将自己的灵魂置换进去，过程是如此危险，却又如此简单……
　　“啊——！” 德鲁奥陡然发出了一声惊叫。像被一种无比强大却无比温柔的光芒拒之门外，他的意识被毫无损伤地弹了出来，即使是这样，对□□产生的强烈冲击，也足以令他全身疼痛，瘫坐在地上。然而真正令他发出惊骇叫声的，却不是这个意外的失败，而是对方灵魂带给他的那种熟悉至极的震撼感——即使只是略微靠近那道光芒的边缘，这种震撼感也如大陆上最古老的山峦一般根深蒂固、不可抗拒。
　　他的灵魂与那道光芒互相共鸣，呼唤着彼此血液深处的羁绊与源头……
　　德鲁奥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滚落下来。
　　他跪在昏睡的梅拉斯身旁，虔诚地吻了吻对方的手指，而后将它们放在自己的头顶：“黯精灵德鲁奥•特里斯坦，如果他的灵魂还存留着一丝精灵的福泽，请您宽恕他的愚昧与堕落，倾听他的愧疚与忏悔，接受他的敬拜与忠诚……我——德鲁奥•特里斯坦，向伟大的精灵之神耶路瓦塔尔起誓，从今往后，永远追随在您的左右；不论以什么形态生存，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将我的生命、□□与灵魂，全部奉献给您！”

　　[他躺在窄小黑暗的地方，全身无力。灵魂不停悸动着拍打身体的内壁，正如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搏动，□□却疲惫之极。
　　斐恩•雷齐亚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诘问自己：“我还活着吗？我好像还活着，可是活着的又好像不是我……这究竟是因为创神陛下的离去，还是因为那个名叫凯尔的剑士？亦或者，是因为我的灵魂本来就不属于我？”]

　　梅拉斯将自己从沉睡中剥离出来，这个过程一次比一次更艰难，也越发令他觉得痛楚难耐。潜伏在体内的魔物的黑色阴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得努力使深层意识始终保持清醒，虽然这样做会加重他的精神负荷，“自我”这条丝线也被磨得越来越细……
　　一双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这使他觉得身体似乎好受了一些。他睁开眼，看见一张兼具了女性线条与男性气质的脸，“……德鲁奥？”
　　“您醒了。”德鲁奥轻轻抽回握着他的双手，“您睡得很不塌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体内对魔物的钳制力量正在逐渐削弱。”
　　“你知道了？”梅拉斯吃惊得无心顾及对方话语中的尊敬之意与称呼变化，他下意识地望向凯尔。红发剑士在他旁边摊开裹满绷带的身体，正轻轻打着鼾。斯芬克司在他的肚子上睡得窝成一团。
　　“不用担心，他不会知道的。我也只是因为自身有相同遭遇的缘故，才比较容易察觉。”
　　梅拉斯苦笑着，“用不了多久，我也和你一样了吧……不，或许会更糟。虽然不知道三年前被魔物污染的我为什么没有马上堕落为巫妖，不过恐怕也是早晚的事了。”
　　“您跟我不一样！” 德鲁奥斩钉截铁地说，“您现在的状态只是处在魔化的初期，只要及时清除体内的魔物，很快就会恢复原状了。”
　　“为什么要对我称‘您’呢，‘你’就可以了。”
　　“……我这样做让您觉得不悦了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请您允许我继续这样称呼吧，这样会让我觉得心里舒服一点儿。”
　　梅拉斯一愣，宽和地微笑了，“随你吧。”
　　德鲁奥习惯性地拧着眉心，考虑了片刻之后，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如果有一种力量可以净化您体内的魔物——我是说‘如果’，因为这种力量并没有经过什么证明，只是我的猜测与推论而已……您愿意尝试使用吗？”
　　“什么力量？”
　　“……很难说清楚，目前为止我也只是用精灵灵魂中对魔法天生的直觉进行探测而已……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它具有洗涤一切污秽、净化与治愈的能力，感觉上就像是——”
　　“水。” 梅拉斯忽然站起身来。
　　德鲁奥点头：“是的，水！”
　　“这里的水元素充沛得令天空都无法承载，永远落泪的提尔西特草原……我早该想到的，‘提尔西特’在古语中的双重含义——洞察与沉思！是的，创世主的双眼——‘苍澜之沉思’，封印水之力的那个盒子，就在这里！”
　　“盒子？是一个雕刻着远古库恩雅语言的金属盒子吗？”
　　“你见过？在哪儿？” 梅拉斯惊喜地问道。
　　“在迷雾沼泽底下的古遗迹里。”
　　“底下？”
　　“是的，埋葬在地底的巨大的古战场遗迹。其中有一处类似于神殿或是祭坛的地方，由于时间的凝固与空间的隔绝而留存下不少早已失传的法术卷轴。”德鲁奥无限感慨地说，“我曾经在里面耗费了十年时间来学习一个精深的亡灵法术，然而那只是供奉着魔法之神的殿堂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罢了。——如果我感应到的力量就是来自于那个盒子的话，让我带您去遗迹吧！”

　　梅拉斯从通往地底的秘道中出来，依旧感到一阵阵的胸闷与眩晕，他握紧手中的水元素之盒，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古遗迹里七零八落的残垣断壁、销蚀生锈的铁甲兵器、堆积如山的骸骨——从那些尚留的形状甚至可以分辨出人类、精灵、异兽与魔物等各种种族，浑浊陈腐的空气，充斥其中的亡魂们撕杀的喊叫与绝望的哀歌到现在还萦绕在他的耳膜中……
　　“第一次进去，谁都会觉得不舒服，尤其是精灵亡魂的歌声，听了令人心碎。” 德鲁奥说，“这就是一千五百年前那场战争在大陆上留下的巨大伤疤，它的后遗症则更为可怕——整个弥漫大陆，完全变成了人类和亚人类的世界。而其他比人类古老与睿智得多的种族，却不得不靠与人类联姻来维系自己的血脉，尽管那只能愈发微薄地走向灭亡！”
　　梅拉斯被他的话震惊了，“难道你——不，难道精灵一族对创世战争是持反对态度吗？虽然没有载入文献，可是当时与人类联手消灭魔物的，不正是精灵吗？！”
　　“原本是的，可是最终的事实证明那场战争只不过是一次毁灭性的种族大清洗而已！而且，至今被人类尊为创世主的，当初根本不是神——这一点，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住口！” 梅拉斯低声喝道，脸色煞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由于愤怒与激动，还是出自内心深处一种莫明的恐慌，“人类不会原谅渎神的话语，即使说这种话的是精灵。”
　　“……明白了，我不会再在您面前说出这种话，如果这是您的意愿的话。”
　　德鲁奥点头致歉，深栗色微卷的齐肩短发垂下来，遮住他的脸，简易的灰袍裹紧身躯，犹如暮色中一道单薄而静默的山脊。
　　梅拉斯无声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空：“云层中的水汽正在消散，天色也逐渐放晴了。水元素之盒被取走后，得到宽恕的提尔西特草原应该不会再泪水涟涟了吧……接下来我和凯尔准备前往尼埃曼神殿与同伴汇合，解开水之盒的封印后，我会尝试使用它的净化力量。所以我希望你能暂时成为我们的旅伴，只要清除体内魔物的污染，你就可以结束流浪生涯，回到同族之中去了。可以吗？”
　　德鲁奥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永远追随在您身旁，不论将以什么样的形态。”
　　“追随？为什么忽然……”
　　德鲁奥低下了头：“我突兀的请求给您带来困扰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保证决不会自作主张地出现在您面前——除非得到您的召见。”
　　“不！请不要这么说，不安的应该是我。”梅拉斯微笑了，“被精灵这种高贵的生物所追随，我会觉得受宠若惊的。”
　　“您当之无愧。”黯精灵说。
　　“回去叫醒凯尔吧，他睡得够久了。” 梅拉斯转身朝沼泽外的小石屋走去，脚步不知不觉轻快起来。
　　德鲁奥跟在他身后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马蹄声。从东面而来，速度很快，正在向我们接近。”
　　“是非林堡城备军吗，原本就在追捕我们——现在的提尔西特草原已经阻挡不住他们的马蹄了。”
　　“应该不是。城备军是轻骑兵，而我听到的马蹄声非常沉重，像是披挂着坚固战甲的重装骑兵，数量……至少上百人！”
　　“重装骑兵营？从国境线的方向过来，难道是……” 梅拉斯摇摇头，“不，这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既然以全身甲和马铠做好了对抗‘不可宽恕之泪’的准备，就不会只是路过而已。请您先回小屋去。”德鲁奥从灰袍中抽出法杖，杖顶的蔚蓝色碧玺与深红色尖晶石开始散射出点点光芒。
　　“提尔西特草原上的危险不止是冰霰暴雨而已，希望他们坚如磐石的盔甲同样能抵抗得住。” 德鲁奥的目光犀利而骄傲。夜风挽起他的发丝，他的侧影如箭在弦，梅拉斯这才感觉到，面前不再是个身体孱弱的人类女法师，而是一个有着坚强意志与强大魔力的战斗精灵。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战场前线。” 梅拉斯说。
　　“求您先回去！”德鲁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剑士伤得不轻，可能还会卤莽行事。”
　　“可是……” 梅拉斯犹豫着。
　　他身后突然传出个懒洋洋的声音：“‘伤得不轻’、‘卤莽行事’，指的是我吗？”
　　“凯尔！”
　　红发剑士依旧将宽刃剑懒散地扛在肩膀上走到他面前，身上穿着可能是德鲁奥的上一个躯壳留下的简装，长度倒还差不多，只是稍显紧绷了点，胸口的扣子敞开着，露出扎紧的白色绷带。
　　“喂，法师小姐，有好事不叫上我，是不是打算吃独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