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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五 ...

  •   诸葛亮垂下眼睫,指尖流连琴身,心念一动,琴声流泻而出。
      他的指法不若周瑜的繁复花俏,而是端庄雅致。琴声沉郁蕴籍,颇有古风。随着音律绵长,琴声如同涓流渐浓,渐深,流转于回肠九曲间,一音,一切,如泣如诉,声声悲切,似见百姓流离失所之象,万里荒凉绵延。江河战乱不止,黎民痛苦不休,哀思之音,奏者悲悯,闻者悲凉。
      战场生死,冷寂清凄。——生者悲吟,以为葬歌。
      琴声未止,周瑜已忍不住闭上双目,他感到自己双眼湿热,有些什么东西在心头涌动,几乎要喷薄而出。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他已然很久,很久没有像此刻那样,清晰地感受到失去孙策之痛了。

      一曲奏毕,两人静默无语,气氛一时间沉默得诡异。
      “让先生见笑了。”半晌,周瑜自觉失礼,只好向诸葛亮笑道,“先生一曲《梁甫吟》,当真叫瑜思绪万千,却又是欲说还休。”
      诸葛亮摇了摇头,“都督何须客套,此曲本就为都督所奏。”
      “此话怎讲?”
      “这话由亮这外人说来,似有不妥,还望都督不要计较。”诸葛亮抬眼,直视周瑜,两个人目光相对,第一次,诸葛亮有些强硬地说,“讨逆将军已经死了,都督,但你还活着。”
      “……”周瑜看着他,没有移开视线,他之前就觉得诸葛亮这个人很聪明,可如今他倒觉得这人实在太聪明了,虽看似处处保留,但仍是有不留余地的时候。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我知道。”
      “还有一句,亮是外人,本不该多言,但还望都督不要见谅。”诸葛亮顿了下,又道,“若讨逆将军在世,也不愿见都督如此模样,都督本是明白之人,为何此刻尚要亮来提点呢?”
      周瑜苦笑,也不知道是他表现得太明显,还是诸葛亮这个人心思太过玲珑七窍,只好说道,“怕是因为先生实乃瑜的知音人吧。”
      “亮不敢当。”诸葛亮摇了摇头,“久闻都督与讨逆将军之情,都督的知音又如何会是亮呢?”
      周瑜却摆了摆手,“伯符若听我琴声,多半得睡过去,如此‘知音’,瑜实在不敢恭维。今夜多谢先生赠曲,瑜叨扰甚久,也该是送先生回去休息了。”
      “无妨。只盼都督莫要计较亮多管闲事。”
      “先生这话,倒显得瑜小气了。”
      “是在下失言了。”周瑜却没有回答,径自出了船舱,将诸葛亮送回江边,又重新为他系上小舟,这才准备离去。只见诸葛亮抱着琴追了出来,“都督,你忘了这琴。”
      “这琴便放先生这里吧。自伯符死后,瑜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晚这样弹琴了,东吴军务繁重,实在不敢有半分怠慢,如今看着这琴蒙尘,瑜心里也是难受。先生既是瑜的知己,那此琴就赠与先生,瑜也安心了。还望先生不要弃嫌。”不待诸葛亮开口,周瑜便转身要走,没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对了,此琴名为‘沧浪’,乃昔日瑜在舒城,夫子所赠,还望先生好好珍惜。”说罢,终于头不回地离开了。
      诸葛亮抱着“沧浪”,于小舟上目送他的身影,这人,到底还是听不入自己的劝告。只可惜了这惊才绝艳,怕日后再也没有机会,再遇上这么一个人了。——孙策,孙讨逆,你当真是累了一代英才啊。

      另日清晨,诸葛亮本来打算补眠的。结果鲁肃一大早就找过来了,说是蒋干渡江来了。
      这人据说是周瑜多年同窗,大战在即,这等时刻渡江,实在可以说是居心叵测。
      不过周瑜还是热情地招待了这位老同学。
      诸葛亮倒是毫无兴致,但总归不好叫鲁肃白来一回,只好跟了过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一瞧就在军营足足待了三天。
      和周瑜反倒说不上几句话,因为对方正忙着去招待蒋干,只是鲁肃死活拉着他,诸葛亮不明白鲁肃是在担心些什么,以他对周瑜的了解,曹操派蒋干来当说客定然无功而返。别说是派蒋干,就算是苏秦,张仪再生,也不可能说得动周瑜的。
      可惜鲁肃这个人就是太过谨慎老实,说差点,甚至有些鸡婆了。
      诸葛亮虽然无奈,但着实被他这种个性打动。
      之后,周瑜邀请蒋干参观军营,他和鲁肃不远不近地也跟着,两个人互相客套一番,蒋干还时不时称赞周瑜君子坦荡,实在是自己所不能及。
      周瑜只是笑了笑。
      末了,点将台下,周瑜向蒋干抱拳,“子翼远道而来,为曹操做这说客,当真是辛苦了。”
      蒋干先是一惊,这话他酝酿了三天都没想到怎么说出来,反而被周瑜先说出口了。他只得苦笑。周瑜不甚在意,又接着道,“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忠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言行计从,祸福共之。纵然苏张更生,郦叟复出,犹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幼生所能移乎!”[注2]
      此话一出,蒋干哑口无言。
      诸葛亮看得分明,“外托忠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言行计从,祸福共之”这几句话里头所包含的东西,却当真不是外人所能明白的。——这话不是对蒋干说的,也不是对孙权说的,而是对着早已离去的讨逆将军,孙策孙伯符一个人说的。
      于是他侧过头,以扇掩面,悄声对一旁的鲁肃说道,“子敬且看,都督这番话,可与亮早前所说的近似?”
      “其实,肃早就明白,都督对先主公之心,无可动摇。只是,先生,你不懂啊。”鲁肃却摇了摇头,实际上他从来不怀疑周瑜对孙策的承诺,相反,他就是太过笃定了,心中才会不安。他最怕的反而正是,周瑜居然还真的当众说出了这番话。——若传到主公耳里……
      而诸葛亮是何等聪明的人,鲁肃虽没将这话说全,但他已经明白了个中利害关系。
      想到那日与他泛江对饮,两人的对话,诸葛亮便明白周瑜这人,在这个事情上,定然再无转圜余地。
      尽管他可惜可叹,但心中已经在算计,若孙权与周瑜有隙,那他为主公拟定的西进大计,恐怕成功的可能性,又增加了几分。

      蒋干离去后没多久,诸葛亮终于乐得清闲。
      近日曹军与东吴水师交战频繁,却是各有胜负,整体而言,曹军似乎仍然没有突破东吴水师的办法。
      只是战事拖得越久,对东吴也不算有利。曹操虽有内患,但毕竟实力雄厚,东吴虽有天堑,但经不起消耗。若再无奇谋,这仗结果如何,着实难料。
      就在诸葛亮忧心之际,鲁肃却又传来噩耗。
      早上周瑜点兵的时候,居然当场晕了过去,看起来,还是病得不轻的样子。
      诸葛亮皱了皱眉,此时此刻主帅因病倒下,真没有比这个更动摇军心的了。
      心里头也担心周瑜的状况,于是便随鲁肃到周瑜帐中探望。

      其实诸葛亮并没有到过周瑜的军帐,平日里商议军情都是在大帐,所以刚踏入周瑜军帐的时候,诸葛亮还是被这种与战场上格格不入的雅致吓了一跳。
      统领江东八十一州的大都督,生活起居看起来却更像儒雅风流的名士。
      尽管并非与周瑜气质不相符,但显然诸葛亮没有想到在军中也能见到这等情况。
      唯一增添了杀气的是搁在书案旁的剑架,上方放了那把当日孙权赐予他的佩剑,下方是把吴钩。
      诸葛亮几次都没得及仔细观看,今日靠近发现,这把剑的剑鞘虽古朴典雅,但方一靠近,剑犹未出鞘,便已经感觉到了森寒之气,他忍不住将这把剑多看了几眼,总觉得这剑的感觉与周瑜十分相衬。
      鲁肃见了,便对他介绍,“这剑原是讨逆将军赠予都督的,名为‘青冥’,讨逆将军去后,都督便不再用了。后为吴侯象征,剑行军令。那吴钩倒是孙家历代所传,早年为破虏将军所用。如今才是都督真正的武器。”[注3]
      诸葛亮点点头,周瑜倒真是跟孙家渊源颇深。连世代相传之物,竟也到了他的手上。不由得心中感慨,无怪乎当年皆传,江东双璧感情之好,实在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随鲁肃入内,屏风后面,是周瑜的卧榻。他人此刻正靠在卧榻上,似乎和一旁的军医低声说着些什么。见他们来了,便一挥手把军医给遣退了。
      微微一笑,鲁肃尚未开口,周瑜就先说了,“只是染了点风寒,不大注意,让子敬担心了。没事的,军医说休息一两天就好的了。”
      鲁肃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下没有说。
      周瑜让他们在自己榻边坐下,“军心不稳了吧?”
      鲁肃只好点点头。这种东西向来瞒他不得。
      周瑜没再说什么,而是看向了诸葛亮,“先生可知,让瑜忧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亮明白。”诸葛亮点了点头。既然已经定下破曹必是火攻,但隆冬季节只有西北风,何来东南风?周瑜操心这个天意,却在今日倒下了,更是乱了阵前军心。这样的话,如何好好休息?“都督,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亮明白此刻你最忧心的仍然是此事。如今,东南风不起,主将又先倒下,怕是军中人心溃散,都督更是无法安心养病。若都督不弃,亮愿助都督稳定军心。”
      “先生且说。”
      “都督,请为亮在南屏山上建七星台,我能为都督祈来东南风。”
      鲁肃一时惊讶,“先生竟连这个也懂得?”
      “子敬,我相信他。”周瑜微微一笑,便对鲁肃吩咐道,“你马上叫人按诸葛先生所说的去准备。”
      “好……好吧。”鲁肃仍是将信将疑,却见诸葛亮胸有成竹,而周瑜也似乎在一瞬间安心下来的样子,他便只好按照诸葛亮所说的叫人去建造这什么祈风台了。
      实在是不能怪鲁肃难以置信,便是周瑜与诸葛亮心中都明白,又不是神仙,哪里有什么呼风唤雨之术?一切是否能成,都还得看天意如何。只是周瑜更清楚,自己今日这么一倒下,必然动荡军心,如果此刻没有一个方法稳住军心,即便是有东南风,也未必能成大事。
      若想以少胜多,士气太重要了。
      “都督,恕亮多言。”待鲁肃出去之后,军帐之中,又剩下诸葛亮和周瑜二人了,诸葛亮坐在一旁,看着周瑜,神情严肃,“今日讨逆将军若是在此,定然也要说,都督,你何苦糟蹋自己身子呢?”
      “先生无复多言,瑜心中自有分寸。”周瑜摇了摇头,“非是瑜有意糟蹋身子,而是有些事情,先生不明白。瑜忧心的东西,当真是太多太多了。即便是现在,也不敢闭眼休息。正如之前所说,伯符去后,很多事情,瑜实在是有心而乏力。若有朝一日,刘豫州先走一步,先生设身处地,定能明白瑜今日所言。”
      “都督,你当真是个痴人。”说罢,诸葛亮也徒留叹息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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