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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十里红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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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会足足热闹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满山的人流才开始陆陆续续散去。四老坐着四顶二人小轿悄无声息地回阳山,文心跟妙瑜不便久留,也早早地同望华告辞了。下山到一半时遇着齐小公子,齐祈肿着眼青着皮,还是一副半醉不醒的样,没走两步,又在路旁抱了块大石呼呼睡去。
俩人肚里暗笑不已,文心雇了轿子,命轿夫送他到镇国公府。老镇公随永平王、福宪长公主磕了大半天头,吃下一肚子香灰,又招了一顿教训,正是灰头土脸,存心要找个人来出气,一见小儿子又是这样半死不活,便顺水推舟雷霆震怒了,好生赏他一顿板子。打完,齐小公子屁股是肿的,后背是紫的,老镇公瞧了又舍不得,吩咐底下人去找大夫。回了房,大夫过来开一方子,叮嘱几时几刻换绷带,几时几刻内服汤,几时几刻按摩淤青。好不容易喝完药睡下朦朦胧胧,齐夫人闻讯奔来,抱住儿子又一场恸哭,哭得齐祈不止身上痛,连头也一起痛了。
如此痛了大半月,总算伤口愈合,齐夫人这才放下心,去寺里烧一炷香,布施几两银子,出庙门的时候正巧遇上嫣华领着儿子。那日她趁着齐祈酒醉下了几脚重腿,回去后一直提心吊胆的,怕齐夫人过来兴师问罪,却不知齐祈挨过板子后身上没一处是好的,哪还能瞧得出那几个脚印子?
齐夫人迎上前拉住她手东问西问了一会儿,嫣华心下惴惴,有一句没一句地答,齐夫人问过几遍七姑娘近日可好,见嫣华连连点头,才一面叹着气一面告辞了。嫣华回家同七妹一讲,琗华的眼眶又是红的,嫣华想起一事,问她说:“那天你后来怎么跟表弟在一起了?幸亏扮的是男儿装,拉拉扯扯的,给人瞧见了,多少还能遮掩过去。他对你甚么心思你不知道?还不赶紧避着些?”
琗华心道我跟妙玫自小青梅竹马在一起多少年了,要真做出点甚么事那也早做了,现下就是要避嫌也来不及,何必管别人怎么说?于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她是牙尖嘴利惯了的,一向有甚么说甚么,反倒是这样一句不说,便真是肚里有气腹中有话,沉默了半刻,一口恶气没地方出,才话中有话道:“我见人都是大大方方光明正大见的,才不高兴私底下偷偷摸摸地约人,应了别人的约又不肯好好说话,对人家那样冷嘲热讽。”
嫣华自然晓得她说的是自己跟文心,那日琗华先逃了,教她走也不是,躲也不是,话不该多说,更不能随便说。自己年长文心几岁,又是嫁过人生养过娃娃的;文心的二哥文常又娶了她姑姑,生的是她五妹六妹,排行论起来怎么也要比自己高一辈,结一个这样莫名其妙的亲,她也不满:“我能有甚么好脸色?我跟四弟说了,他是姑父家的弟弟,那也算是我阿叔,还是比我年纪小的阿叔,又还没正经嫁去他们家呢,现今见了怎样都是尴尬。四弟非不听,说好歹人家也来了,你去见了一见也算礼数。”她横过琗华一眼,似笑非笑道:“他的意思难道不是说,我是配过男人的,出去抛头露面也算不得甚么失礼,你才是正经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不识好歹的人要见你,自然是唐突佳人了。”
琗华一听,怒目相向:“我跟你哪里两样了?小姑姑是陛下的妃子,大姊姊也是陛下的妃子,我算太子家表妹还是表侄女?你别扭我也别扭,你不乐意我也不乐意!”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咱俩在家里碍着谁的嫌了?非得将咱们一个个嫁出去?若是像五姊六姊那样多好?姑姑说姑娘家要娇养,多留几年,往后各看出路。肯去朝里做官也好,大周朝又不是没出过女官女将军;不肯去婆家吃零碎苦头,一辈子住家里也成,咱们家还养不起这几个人了?”
俩姊妹一个是曾经沧海,一个是别有巫山,这席话愈说愈伤心,不禁相互搂着抱头痛哭起来,全没有平常待嫁新娘的企盼劲头。琗华哭得抽抽噎噎,半途停一停,轻轻地问嫣华:“三姊,你嫁给姊夫那时候,心里头欢不欢喜?既是自个儿愿意的,总不会也哭哭啼啼上花轿罢?”
这话倒是问住嫣华了,她忍着心上绞痛想了想,那年她跟琗华一般年纪,恰是十五六的好年华,出身世家,跟宫里几位公主、朝中一些郡主小姐又都交好,自是不乏俊逸风流的公子哥登门求娶。但她又心高气傲,暗地有点小心思,觉得凡是世家子弟多纨绔,成天只知玩乐,祖上荫封的官也不好好做,比不得科考上来的寒门子弟求上进。
因而,当一个冬日的清晨,王亭之带着诗文到定国公府,向老定公投行卷求官时,嫣华在帘后记住了他落落大方的言谈与针砭时弊的诗作,一见倾心。待到王亭之进士及第上门来谢恩师栽培时,她便向自己母亲吐露了心事。
不多时,她果真如愿出嫁了,这事一传出去,马上哄动了满朝。有的说是王家高攀了世袭的官宦人家,他王家祖上不过是穷乡僻壤垦黄田的。有的说是楚老定公心里头另有打算,眼看这青年人资格不俗,这才收作孙女婿,往后定国公府的荣宠只怕还要靠他呢。有的人冷笑,说楚府上有祖宗家业,下有各房子弟,他们哪个不是治世能才?西北的边疆还是楚家二公子在驻守呢,换了别的将军,论资历论能力,只怕都还压不住。
一时间众说纷纭,人人都等着之后的好戏看。
嫣华与王亭之成婚不足十载,倒吃了十足的苦头。起初夫妇颇为和睦,后因嫣华无出,有两个侍妾进门了,她只得忍气吞声。六年后,王家卷入程侯谋逆案,王亭之削职为民,她跟着他从官家太太降为普通民妇。那时家中姊妹都劝她回家来,何苦作践自己,她偏不要听,一心等王亭之东山再起。
再后来,王亭之果然又登科中了,官复原职,她以为终究能回到原先的好日子。谁料丈夫的姬妾越纳越多,对她也是越来越不上心。到今上登基,王亭之又被派去南诏平乱,乱军残暴刀剑无眼,好端端一条性命就此葬送……
她幽幽一叹:“你这孩子可是痴了?人都死了,我还想他做甚么?”转过头去摆弄起桌上的笔墨手稿,对前事绝口不提。
琗华也赌气,心想你丈夫是死了,也算是一了百了,再是心里想着睡梦里念着,谁也不好同一死人斗气,你往后的夫君便是知道你难忘旧情,也该自作自受自担当,谁也怪你不得。自己却不一样,阿祈的心思自己从来猜不透,中意乎?嫌弃乎?不中意不嫌弃模棱两可乎?心中再是柔肠百结,日后该过的日子却是早定下了,容不得她说改就改。可王亭之没了,嫣华总有一天可以放下心结,齐祈于自己确是割不去丢不下抛不了的,个中愁苦,与谁诉?
她脉脉伤情了一会儿,径自去了。嫣华叹了叹气,问丫头少爷哪去了,丫头回说让老嬷嬷领着去请开蒙先生教习字帖了,嫣华就让丫头去将少爷抱来。不多时,楠生来了,嫣华问他近日看甚么呢,楠生嘻嘻笑说:“看大姨小姨们给阿娘预备的嫁妆。”
嫣华的眼暗了暗,又问他做些甚么,楠生因她没恼,更胆大了:“打牌儿。”
嫣华听了生气,却不忙先罚他,只问:“是哪个教你打牌的?”
楠生理直气壮,挺直了脊背,断然道:“大姨小姨!”
嫣华自然晓得他口中的大姨是五妹新华,小姨是六妹清华。这二人让她姑姑教养得比一般男子还要好学识、好胆识,只是脾性也同男儿一样野,举凡吃喝玩乐之事,没有她们不会的,没有她们不敢的。琗华也是从小让她们教得玩野了心,如今又来荼毒楠生。
嫣华拎了楠生的耳,骂道:“不好好念书,玩甚么牌?”
楠生老老实实回:“叶子牌。”
嫣华听了又是一通生气,想这孩子怎能这样傻?书念不好倒也罢了,他们这样的人家总能安排出路,可自己问甚么他就答甚么,连扯谎都不会,没半点该有的心眼,出仕后如何作得经济文章?
楠生看她一脸愁,小心翼翼问:“阿娘,你去了文尚书家里,是不是就不管孩儿了?”
嫣华一听这话也恨了,一把推开他:“是啊,再不管你了!你成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想习字就好不习了,反正这府里没人管你读书的事!”说着说着,更要恨铁不成钢,愈发数落起他来:“你怎就偏生不像你爹呢?没半点的聪明劲儿,念本书就真要了你半条命?”
楠生见她提及自己的亲爹,也忍不住哇哇大哭:“娘!我要跟你去尚书府!我不要一个人留在家里!大姨小姨也嫌我笨,说教我甚么都只学得会一半,樟生他们也骂我,连打个叶子牌也打不好,都不跟我玩了!”哭得嫣华也是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淌,她把楠生使劲往怀里揉,想说些甚么话来,又实在不知怎样对楠生讲。
她想说,孩儿啊,我没了丈夫你没了爹,自然不会有人替咱们做主;又想说,如今府里是姑姑跟你四叔当着家,他们说甚么,娘就得听甚么,他们要娘再去嫁人,娘不管愿不愿意,都只好去。想来想去,又觉得说这话有甚么意思呢?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抑或是死了的人一撒手不管事,才真叫错了?这样一时伤心,一时痛心的,煎熬了整整一夜,抱着年幼的楠生,睡在一张床上,湿了两条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