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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太乙山上(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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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玫一听晴音说表妹琗华去了后山瀑布,便知是让望华引去会妙瑜了,心下顿时惊怒交加。
自东宫正妃人选定下后,妙瑜总三天两头撺掇文心出门,又央求妙玫,说要寻个机遇让他先见见未婚妻子。妙玫自是不情愿,可又不好一口回绝,是以每回都是敷衍着先答应下,之后就故意挑出些意外状况。
这几个月妙瑜一连赶了好几处场子,礼部员外郎柯家的百花会去过,阙宇观翼然亭的诗坛也去候着,接连碰着好几回壁,又有几次偏是生生错过了,只得叹一声无缘,却不想是妙玫肚里另有心思。
妙瑜心中懊丧,妙玫心里更生恼恨。山径曲折,山泉叮咚,他循着唯一的一条小道转过一面光镜一般的石壁,顿觉凉雾袭人。楚琗华坐在一块平如刀削的大石上,身上穿一件橄榄青罗夹衣,衣上绣的是金盏花暗纹,头上扎了块儒生方巾,手里拿一根碧竹竿在石上敲。那竹管中空,敲起来喀喀喀的响,倒也有声有色。
她一门心思盯着看池里的东西,听到妙玫脚步声响,头也不回:“阿祈你过来,替我看看这条,怎么使唤不动?”
妙玫上前一看,池中数条青蛇游弋,蛇头狰狞,蛇身粗如儿臂,随琗华手里竹管的敲击而起舞,时快时慢,有些昂起头探出水面,有些潜在水下相互搅在一起。妙玫光是瞧这么一眼便忍不住皱起眉道:“你怎么又跟着他玩这种玩意儿?”
琗华抬头见是他:“是你啊?”也不等妙玫答话,只管盯着水里蛇,“喏喏喏,你瞧瞧,我好不容易将它们训成这样。”她手上的竹竿敲得更密更急,池中大多的青蛇一齐乱舞,扭动时丑态百出,口里吐着猩红信子,“就这一条,我怎样都驱不动它。还得阿祈来,就他有法子。”
她不顾妙玫脸色难看,接着说:“寻常人斗鸡养蟀弄虫蚁,都算是绝技了。可阿祈找了这青蛇来玩,布阵列队,进退有序,让它们往哪就往哪,那才叫真正神乎其技……”
“好了!”妙玫气得直瞪眼,“他是京里赫赫大名的纨绔子,狎妓醉酒,荒唐享乐,摆弄这些雕虫小技自然上手,你也要跟着他学么!?”
“那又怎样?”琗华挑起眉,又拿竹竿去拨弄池子里的蛇,“光会说我们,那你们在东山上搭戏台子听大戏又不是享乐了?将府里的兵都派出去拦着大路,人家老百姓要上山赏景还得七弯八绕转圈子,还不算荒唐?这东山是四哥买下来的?还是陛下赏给咱定国公府的?你们那不算扰民,我们这又算得甚么纨绔了?”
听她左一个我们右一个你们的,妙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不与你讲这个,有话问你呢。”
“你那是讲不过我,只得说不跟我讲。”她的兴致仍在那些蛇上,“这水里的玩意儿,不单只蛇这一样,听说还有鱼戏鳖戏□□戏的,光是想想就觉得有意思!等哪天真将这些虾兵蟹将的戏码都排上了,我给你演演?”一想到日后更是其乐无穷,“你们非要说这只能算是奇淫巧技,我就偏要钻研出来。到时候我成了水龙王,就等着看你们一个个的傻眼!”她嘻嘻而笑,兴高采烈说了一阵,才想起来问:“你不是还有话要问我么?”
妙玫忍着气问:“三姊跟景年不是与你一块儿来的么?他俩人呢?”
琗华这才住了手,想过一想,“唉哟”一声直跳了起来:“三姊说四哥那里备了酒让他去,阿祈准得又喝醉了,回去又得让他爹打上一顿,咱们快去瞧瞧。”
妙玫暗道庆幸,忙道:“先不忙。景年不过是陪三姊四哥喝两杯,不碍事的。倒是你,四哥有没有说……有没有说……”
他吞吞吐吐着,琗华问:“说甚么?”
“说今儿要让你见一个人?”
“哦,见太子罢?四哥说了,我说我偏不要去,三姊就说不想去就不去了,让我在这里先呆着,然后她就跟阿祈去吃酒了。”她似是不以为意地顺着嘴说,眼眶儿微红,嘴角一瘪,却是掩不住的委屈样。
妙玫道:“你架子愈发大了,连殿下要见你你也敢甩脸子。”
琗华撇撇嘴道:“又不是正儿八经来传召,不去又算得甚么大事了?横竖一对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有甚么好瞧?反正是定了我,到那天仔细瞧就是了,预先瞧反倒是没趣!”
妙玫冷笑着故意道:“甚么有趣没趣的?那可是太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琗华就真怒了:“太子怎么样,可了不起了?咱们家祖爷爷太祖爷爷当太师受高爵的时候,他们家老太爷还不知在哪里垦地呢!”这话说来颇为大逆不道,却又是十足的实情。周朝建国不过百年,有史可考的先祖自蓬莱郡一小乡村发迹,而楚府却是历任公侯,名士家风,世代相传。
妙玫听了,咬牙道:“我知道你心里对这婚事是一百个不情愿,可……可你偏又不肯嫁我。当初你若应承我一句,遂了我的愿,我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去求父皇不要让你的画像进宫。可你偏生就不乐意……”
琗华冷哼道:“凭甚么要遂了你的意?你满意了,我可不满意!左右嫁不到合我心意的,那嫁给青宫当然要比嫁你个藩王来得好。”
妙玫也急了,气汹汹质问:“我哪里不好,比不上那个纨绔?你就从没个好脸好色对我?”琗华方回一句“作甚么要给你好脸色瞧?”妙玫恼得直抓她肩头,“你个没肝没肺没良心的东西!若我这般还待你不好,天底下就再没有更好的了。”
他说得酸涩,琗华却只当他胡言乱语,背过脸去继续瞧蛇。妙玫讪讪地松了肩头,拉过她手来诉道:“你要真不情愿,就跟我去见皇姑姑,她现在是父皇跟前的红人,随便一句话顶我十句话。你与我去太乙宫,她现下就在那儿,若她应承了,就有八分的转机。”
“福宪长公主?”琗华斜着眼睛瞅他,“若我去好好求她,跪下行大礼也成,她便能帮我退了婚约,再替我去镇国公府上说亲?”
妙玫闻言,气得一甩手,怪叫道:“你要嫁齐祈?你还想着要嫁给那小子?告诉你,休想!这念头想也别再想!”
琗华也气个不住,掰他手指将手抽了回来,睁圆了眼:“那还有甚么好说的!”
妙玫一时噎住,静了片刻,回头见她两眼通红瞪得像铜铃,嘴唇止不住地颤动,神情凄然,面色如土,心一下又软了,叹一口气道:“不是不帮你,而是……四哥曾替你去镇国公府探口风,可老镇公说景年顽劣不堪,怕配不上你……自然,换了谁都得说这一句,你俩定是不般配的,你又何必?”
“甚么配得上配不上的?我又不嫌阿祈顽劣,我偏就喜欢顽劣的,你们拿我怎么着?”她越说越是没好气,“福宪又算个甚么东西?若我娘尚在京里,还能有她说话的地方?她自己为老不尊,从西夷回来了嫁去哪家不好?偏要嫁去尚书府,还硬逼着文老尚书休妻,她哪里像个长公主的样子了?三姊日后当了她儿媳妇,还不知要怎样吃苦头呢!”
这话说得妙玫哑口无言,呆立在一旁,怔怔地望着她。
琗华冷冷地觑了他一眼,心里也懒得再同他说下去。
妙玫倒似是让这眼神给激怒了,真想一跺脚走了便是,却舍不得留她一人在这里,要再哄又不知怎样花言巧语得好,要发狠又怕她伶牙俐齿,反给她骂了回去。一时间又是迷恋,又是煎熬,忽然又觉得,她骂就骂了,自己在她跟前就是贱骨头,挨骂还挨得少了?今日还有机会可以同她坐在一处,让她不住口地埋怨自己,日后若真是进了东宫,再见一面都是难如登天,到时候想听她口无遮拦赌气撒娇,也再是不能的了。
这念头一起,妙玫更像是跟自己赌了气似的,上前一把抱住她,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随即便劈头盖脸地亲了下去。
琗华只觉他浑身热气都裹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别扭难受,心中更觉五内如焚,暗道着阿祈就从不肯与我这般亲热,那一定是不喜欢我。又想起自己已让兄长作主许给了旁人,一腔长相厮守的心思早成了痴念,往后也是要让一个不中意的人这样亲自己的,那此时躲与不躲,推与不推,又有甚么区别?
妙玫亲了几下还觉不够,不知不觉就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一面还哑着喉咙道:“表妹,你便答应我罢。你若肯嫁我,我一定同你好好过日子,绝无二心,你让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你若想当皇后,我就是把这条命丢了,也得让你当上……”
这几句恍若晴空霹雳,琗华登时醒悟过来,连忙使劲搡了他一把,怒目斥道:“滚!谁要做皇后了?到底是谁成天想着要当皇后?定国公府的爵位要靠与皇室的姻亲才保得住?前朝史书上说‘未有爵位相继、人才鼎盛如楚氏之盛者’,前朝皇帝说‘楚氏望族,齐大非偶’,如今却成了甚么样子?你们对得起楚家的列祖列宗吗?拿我去给你们换功名利禄,咱们家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她说到最后已带哭腔,呜呜咽咽地挣扎,这一扭一推的,倒愈发让妙玫心下一荡,一缕幽香暗自袭来,双臂收得如铁箍一般。两人搂作一团,这情形教妙玫不由想起方才戏台上的柳梦梅与杜丽娘,只是那二人正是情投意合,你甘我愿,自己却是万般愁绪,难以排遣。
山上的清风温和无力,吹得怀中人全身软绵绵的,渐渐便不再抗拒,她的一只手攀上他的前襟,双肩耸动片刻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