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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十里红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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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家在忙着筹备两桩婚事,文尚书府亦是要赶着办两桩婚事,只是一家忙得欢喜,一家赶得犯愁。转眼进了八月,月令里说“白苹金钱紫丁香,不及八月桂花香”,就是说这秋花香里未有比得过桂花的。桂花开在尚书宅邸绵延的白墙边,开在墙下曲折的鹅卵石甬道上,开在道的尽头一间屋子的雕花窗下,连临着窗的一汪池水里也铺了满满一层娇蕊。
菊蕊也浮在茶杯中的水面上,一丝一丝皆是嫩黄翠绿,文心饮下一口,茶水略甜,易生津,又带着微香,喉咙口甚是舒服,心中大悦。他对座上坐着的妙瑜却是愁眉不展,连茶也顾不上喝,像是有说不出的烦闷。文心问也不用问,就知道殿下准又是在想他那位未过门的夫人。
人心这回事,往往阴阳不定,晴雨莫测。那日文心见着了嫣华,说上了话,虽不过是你来我往的几句客套,互问尊长好师长亲友好。彼此照过脸,算是正经洞房前的私会,文心不觉嫣华貌陋,他也忖着自己还不至于才鄙,自然谁都不会瞧不上谁。若要硬说嫣华神色淡淡,于他而言不过是脸皮薄,拉不下架子,她要坚持称呼他一声叔叔,他便也生生受下了。
愁人的却是那未能见着佳人的。妙瑜自那日见了楚嫣华怒踢齐祈时的粗暴,又听了她诘问齐祈时咄咄逼人的言辞,回来以后坐也不定立也不宁,暗想这姊姊是此般一个刁蛮泼妇,那妹妹又该是怎样一种形容?若要单从画像上来看,自然是个眉目雅丽、意态清静的女孩儿,可单看画像又怎能作得准呢?再转念一想,世人都道这位楚七小姐能诗会画,尤其擅五律七律,擅工笔花鸟,听说还是个会苏绣的,其母是荣宪公主,她又从小伴在定国公夫人膝下长大,那还不得是个异常出彩的人物?
文心笑言他是庸人自扰,说七小姐相貌如何,我虽未曾见过,但她好歹一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再差,能差到哪去?更何况老定公是个轩湛若神的人品,驸马亦是仪表堂堂,荣宪公主更是沉鱼落雁一般的姿容,不管女儿是类父还是类母,羞花闭月总是差不离的了。妙瑜道,岂可将妇容列于妇德之先,若跟你一样,也娶个不省事的回来,就怕这日子不免要过得辛苦。
文心拍桌大笑:“区区一妇人家,还能缺甚么德了?你指望她大义不举,还是大节有亏?不过是偶尔吃个醋,闹个脾气,宠上两天就闹过去了,有甚么大不了?若要真是个醋缸醋瓮,动不动就爱不依不饶使性子,你不理会她就是。一旁晾个十天半月,看是她先服软,还是你先低头?”
妙瑜摇头道不通不通,妻贤妾恭本该是应有的礼数,哪用得着使你讲的那番心思?蛮横之人天生蛮横,不论是软磨还是硬泡,都是教化不好的。他一面发愁一面回去,看过两张折子听过一段筵讲,又想起该到皇后跟前定省,才刚换好衣裳正要出门,门外有个小宫监进来禀报,说福宪长公主一早出宫是去了五公主府上。妙瑜点点头,让他退下,心想皇姑姑与五妹往日并无交好,怎就——
“哎哟不对!”重又坐下,复又站起,妙瑜总算想起五公主的驸马是镇国公府上的长公子,而福宪又一贯爱与镇国公夫人往来,她这回出宫,应该又是让那位夫人请去了。朝中诰命多有来劝解福宪不必为难文尚书的,但能多少教福宪听得进去一句两句之人,只怕也唯有老镇公的这位继室夫人。那齐夫人是文老尚书的长女,福宪若要成了她继母,她自是为难。
想到此处,妙瑜敛衣而起:“备轿,去丹阳公主府。再去尚书府请文侍郎一同前往。”
文心才闲暇不到两刻,又听说妙瑜传唤,去的还是丹阳公主府,不禁有些犯愣。到了公主府上,进去拜会过长公主、公主,又向他姊姊齐夫人问安,再问太子去了何处,齐夫人笑答:“吾一唠叨妇人,陪着两位公主说话她们尚且要嫌闷,殿下哪还能坐得下去?你外甥在后院子里,殿下应是去寻他说话了,不如你也一起过去罢,你俩好生伺候殿下。顺便将这盒子糕点也捎去。”
文心苦笑,伸手接过盒子,躬身告退后一路过穿堂,曲桥,长廊,游廊两侧的楼阁皆修得精致,往来穿行的婢女嬷嬷行动安宁,四下里静悄悄的,时值暑夏之末,天气尚暖,偶尔有一缕风过来,也吹得一丝力气也无。园中一泓碧池,方圆数十亩,池面开阔,池中黑泥淤积,褐土沃肥,一到夏日,蒹葭丛生,菱角青紫。其间一座孤岛,岛上亦有山水楼台、亭阁洲轩。丹阳公主乃文贤妃所出,甚是受宠,单这一个园子占的地,就好盖十来个尚书府了。
西北角上有一座四角攒尖的凉亭,里头摆了石桌,石桌边有几张石墩,墩子上都拿红绸缎子密密严严地包了,怕人在上面坐久了着凉。亭下围着的一圈都是名种牡丹,姚黄魏紫皆开得富丽堂皇。牡丹丛里站着的是妙瑜,他双手负于背后,立于花红叶绿之间,恰似云霞微染锦绣,花月正当春风。
文心将手里的点心盒子交给一边跟来的侍女,吩咐另去叫一壶明前,再取两个茶盅来,吩咐送到亭子里去,他跟殿下说话,谁也不准来打扰。侍女答应着退下去。
妙瑜见是他,也不奇怪,随他在一旁坐了,自己依旧出神地望着花丛深处。他蹙着眉头,面色比平常更显苍白,文心不晓得他在看甚么,便也伸长了脖子凑过去看。目光所及之处,花木茂密,假山荫蔽,似乎有两个人躲在里头说话。
不一会儿,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子携着手转了出来。女孩儿淡眉秀目,眼珠子乌亮,转起来滴溜溜的,说不出的灵动狡黠;男子身材纤长,比那女孩儿高出一头,却为了听她说话而稍稍曲着身子,一脸温和的笑意。
文心吓了一大跳。这女孩儿虽不认得,却是说不出的面熟;男子正是他外甥齐祈,应是随齐夫人一同到兄嫂府上来的。心下一阵不安,忍不住瞥了妙瑜一眼,妙瑜的身形已藏到亭柱后,只露出一块黑色袍角。文心无奈摇头,蹑手蹑脚上前,拉着他隐至花堆后躲着。
齐祈和那女孩儿在假山洞里转了大半天,一时上一时下,玩得正在兴头上,入了亭子碰巧见丫鬟们上得茶,还有现成的点心,更是高兴。女孩儿坐在绣墩上仰起脸,齐祈垂下头不时与她说两句话,又不时替她添茶捧杯。女孩儿脸上笑盈盈的,一张嘴没个歇,整张脸眉飞色舞,整个人神采飞扬。她一会儿背抵在石桌上,两只手像蝶翅一样挥着,一会儿把手放下,去盒子里拈一块桂花糕吃,吃得手心里都是碎屑,齐祈便扯了她的帕子给她擦手。
那俩人谈兴正浓,忽然女孩儿将脖子仰得更高,两瓣嘴唇嘟了起来,向着齐祈努了努嘴。齐祈倒像是怒了,气冲冲地把手绢塞还给她,作势要走。女孩儿一时急了,忙揪住他的衣袖,脸蛋儿涨得通红。齐祈抢着把袖管夺过来,随手一甩,女孩儿就撞在石桌的边角上,桌上满食盒的点心都被掀翻在地。
女孩儿估计是被撞疼了,捂着手帕不住抹泪,低下头,几缕碎发腻在后颈上。她哭得背上一耸一耸的,抽泣个不停,齐祈起先虎着脸不理,后来见她没完没了,又实在不忍心,只得一手拿开她的手帮她拭泪,一手轻抚后背,时不时拍上一拍。
从妙瑜眼中看来,无疑是那女孩儿让齐祈搂在怀中,俩人说不出的亲热。文心转过头见他面色愈加惨白,心思一转,倒也是明白了几分,不由亦是苦笑。
那边女孩儿渐渐止住哭声,俩人的说话声也越发细微,喁喁私语,密不可闻。又一会儿,齐祈兴许是给她说得软化了,女孩儿更是媚眼如丝,浑身绵柔,攀着他的脖子倚在他怀里不肯起来。齐祈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将她紧紧抱了,向园子后的绣楼方向去。
妙瑜气得一脸铁青色,按捺不住要上去拦住那二人,文心几乎拉也拉不住他。好容易等那俩人走远了,他才问:“那女孩儿倒不是个面生的,是谁?”
妙瑜被他一拉,总算也清醒了,深吸两口气,淡淡道:“不认得,应是不相干的人。”
文心腹中怒骂不相干你那样动怒才真是见鬼了,脸上亦是配合着笑道:“那就是我认错人了。想来各府各家的小姐规矩者居多,像这样轻狂的,自然是不多见的。”
妙瑜沉着脸,半晌没说话。文心道我备下的好茶也让人喝去了,点心更是一团糟糕,还是另外叫人上茶上果子罢。妙瑜犹不解气,坐在那女孩儿先前坐过的绣墩子上,拿脚一点一点地踩着那桂花糕的碎屑子,仿佛这能让他心里头好受一些。文心苦笑连连,命人来将地上扫了,桌上也另换上龙井。妙瑜提起壶来倒上一杯,一仰头,全喝光了,瞪着文心问:“你这是打哪儿来呢?拿来这等腻人的吃食?”
“点心是家姊赏的。”文心一脸促狭,笑着道,“福宪又来寻我大姊闲话,我大姊跟五公主也正忙着劝她,劝她还是不要屈尊去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