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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越郡国(五) ...

  •   好比是闺中少女摆弄燕几图,玩到最后,单剩下那一块,略一盘算,荣宪,立即便水落石出。福宪本不愿去见荣宪,个中缘由,越苒也猜得出一二。可却又不得不见。这几天夜里,越苒辗转反侧,想一歇定公说的话,又想定公竟是初先生,一翻身,再想如今自己在为长公主效力,这人生际遇,几番周折,又是何等的奇缘?

      福宪说,荣宪隐居在松风巷里。两顶素轿摇荡着四角流苏停在轿厅前,入正厅门走了三进,到中厅,有小童上来奉茶,等了约半刻,厅后有叮咚钗环声响,转过头去,一个鹅蛋脸的少女走了出来。大约她也不知福宪是怎样身份,胡乱屈了屈腿,笑嘻嘻问福宪:“奶奶是打京中来的?我还是头一回晓得夫人还有京里的亲戚。”

      福宪虚应着她,不过三两句,越苒见她行为处事全无官宦人家侍女的拘谨,模样也是一派天籁,上下穿戴不经雕琢,便知道荣宪隐蔽在此,行事颇为低调。但转念又想,兴许正是因主人不落俗套,奴婢也就没有谄媚姿态。她想起不拘一格的老定公,又想起曾在朝中见过的望华,又想风闻中的太子妃,都是严谨中略微出格的人物,只是他们都离着她远,从未近交。在楚家的门庭上登门入室,这还是首次,所以更加留神四面动静。

      福宪又笑着向那少女敷衍几句,这时候有个年轻女人进来,是个媳妇装束了,自称说是少女的嫂子,再听她呵斥少女两句,才喊福宪跟越苒随她入内去。纵深里又是三进,第一进是间规模齐整的厅堂,桌椅几案排得很规矩,擦抹得纤尘不染,却像是从来没在这里会宾过,一物一件都只是摆设。大概是因为这家没有男主人罢,越苒心想。再往里走两进,不出预料,是一座用来自赏的小园,一潭清水,三两块石,五六枝花树,树下不设座椅,都是蒲团与绣墩,大概是荣宪在墩子上坐着,丫鬟仆妇们就在团上盘着,一想及那样景象,越苒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从碧水上曲桥过,转了不知几个大圈小圈,一路卵石间杂,水磨砖铺地,上坡下丘,石阶层层,草木森森,终于蜿蜒至后院门外。

      看来,再后就都是居家之舍了。福宪粗粗望去,远近错落,瓦檐交替,行在长廊中,前后都是雕花,阑干上,窗棂上,匾额,楹联,各处堂院的正门侧门,数也数不尽。福宪问那年轻女人,哪处是画室,哪处又是棋室?女人笑答,还是这位夫人懂我们夫人。手指各处楼阁,一一说了,越苒跟做梦似的,目瞪口呆看她动口,这里是琴房,那里是书阁,哪边是珍玩馆,哪边又是琉璃台,这些玲珑小楼一并沉浸在晨暾夕曛中,无处不现旖旎。

      越苒梦呓一样跟福宪道:“整一栋宅子只住她一人,每间屋子都作一样用处,简直跟陛下一般的气派了。”

      福宪冷笑着自嘲:“我的姊妹,我还能不知道她是个甚么样人?”

      东环西绕,一门又一门,跨进一间徒有四壁的静室,年轻女人仿佛在呵气,压低声说,这儿是棋室。越苒陡然抬头,墙上刻画的纵横像是要压迫而来,地上也只有蒲团跟矮案,案上是棋盘,不设案的地方又有棋台棋桌,一盒一盒的黑白子安放无序,整一间室都是随意。可随意中又有无限的正经,如同盘面上的落子,正中两线交叉,一丝一毫也错不得。

      再进到里间,案上墙上地上,全是纸稿,棋谱堆了一叠叠,也有古旧书简,竹片孔隙之间串了麻绳。对面有一扇小窗,用暗红的布幔帐遮得严实,不透一丝光,除门之外,这的一切都在隔绝从外闯入的人与事。而门则是非请不入的象征,福宪与越苒是好不容易才让主人同意准入的。

      越苒正为此间的禅意而悚然,福宪凝神看那女人的举动,见她到博物架上拨弄一处机关,喀喀两声细响,架子不推自动,架后先是一缕白纱,然后是花帘,帘一动,扑鼻的桂香,走近了撩一把放在手中看,才认出那是桂树上抽出的细条,被修剪下来,用作装饰。越苒咂舌,不知这样的帘子要几时一换,还是一日换上几换。

      年轻女人打起两层帘,留出一点空隙,对她两人说:“二位请入。”

      福宪点点头,明白再往后她是不能进的了,手上一拉越苒,揭开珠帘婆娑,直闯入内。越苒神魂颠倒,哪样都来不及看,稀里糊涂跟着进去。室内就全是闺阁脂粉了,映入眼的锦缎绫罗都变得不值一顾。与外室的清玄禅机作比,里室竟是说不出的俗艳,花团锦簇与锦上添花用在这,到了繁复芜杂使人厌的境地。花鸟屏风后移出一个仕女,梳了个大首髻,两边插的是骨笄,头上戴了双翠翘,周身流光溢彩,也是一个十足十的俗艳。

      越苒将往日的能言善辩忘得精光,心中只顾想,这居然是荣宪!又看身旁的福宪,比荣宪约年长四、五岁,个头不高不矮,身形微丰,不像荣宪,是一根高挑的长条。荣宪站在福宪的面前,要高出半个头,以一种俯视的姿态,两道炯炯的目光,看着福宪,也不是吃惊,反像是该来的人总得要来,该认命,却又有说不出的厌倦。

      一时间有些冷场,停过一停,荣宪先说:“皇姊多时不见。”

      她不说请坐,也不说看茶,福宪自行找了张椅子,抚了抚暖又软的椅披,坐下道:“是有些日子了,原以为今生再不能相见的。不过好歹姊妹一场,到底有缘在,应是缘分未断,今儿才好坐在这里说话。”

      荣宪站着,越苒也站着,心中七上八下。

      福宪又说:“况且,咱姊妹如今还作了亲家,我儿娶了你的闺女。”她从家长里短起,而不从家国天下起,显然是另有打算。越苒一凛神色,忙站到她身后去,等待荣宪的反应。

      荣宪出了神,想了一会儿,才问:“哪个闺女?”

      福宪道:“嫣华。”

      荣宪又想了想,才笑道:“不太记得她甚么样了。一没从我腹中下地,二是她从小由她祖母替我养着,我在时尚且不亲近,我到了这儿更是从没见过。前些年她祖母有书信来,问过我的意思,要将她配给一个姓王的人家。我就回信说,听凭母亲吩咐。后来这桩婚事成了没有?”

      福宪眯着眼笑道:“你不问世事也该有个节制。王家早没了,现如今,她又嫁去我文家。”

      荣宪哦了一声,不做声了,一只手撑着桌面,桌上兜了桌围,她慢慢坐下,与福宪正相对,两姊妹平起平坐,相互对视,不知下一句该讲甚么。

      福宪急得不行,知道从嫣华这延伸不出甚么话,只得再说:“不是你亲养的你不关心,那你亲养的那个,总不会也记不得了罢?”

      荣宪人在恍惚中,半晌才说:“你说琗琗?……是,前些天也有信过来,让皇嫂娶作儿媳了。”她蹙着眉,闭目凝思,突然又睁开眼笑问:“皇嫂应该不喜欢她那脾气罢?”

      福宪道:“皇后与我说,太子妃是个油瓶倒了也不知扶的,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这也不屑做,那也不肯干,她这当人母亲的就只能多疼爱儿媳了。我作个旁观人看来,皇后待你那闺女也极好,你闺女却是不识好歹,可见你太过娇惯她。”

      荣宪摇了摇头:“我没有娇养过她。”又说:“不该听母亲的意思,不该嫁到宫里去的。”话语中不胜唏嘘。

      福宪笑道:“平常没眼色的人家听见说要纳进宫去,都哭哭啼啼的,以为一辈子都不能见了。你也学他们?你要见你闺女,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荣宪道:“不是说能不能相见,而是我总觉着,皇嫂教养出来的人,想来大抵是那一路,不说好也不见得坏,平庸碌碌罢了。定公曾说有意齐家——我倒也喜欢齐家人的性情,两家人在趣味品行上也都相合。这一点,宫里就万万不能比了。反倒是文家——文家的人就不错,我还记得文家那个平姑娘,从前与你交好的那个,气韵甚佳。”

      福宪笑说是,荣宪就说:“母亲说望华的主意好,那就好罢。”

      福宪收起笑脸:“明舒,你对着定公夫人口口声声唤母亲,不错,她是你婆婆,自然是你母亲。可你忘掉母后了吗?这些年,你可有给过母后半封书信?定公家长辈小辈是你亲眷,咱们家反倒成了你累赘了?你我姊妹,做女儿时候就无缘,我出塞,你避隐,多年来全无瓜葛。最是寡情皇家人,半点不错,深究起来,咱俩算个甚么姊妹?”

      荣宪偏过头去,默不出声,福宪道:“你只提皇嫂,不提你皇兄,心中可有陛下?只知公婆,却不知亲生父母,可还有半点伦常?”

      久入兰芷之室不知其香,越苒笼在这一团香脂中,渐渐也向周遭的格局融入了,依稀像是身处宫中——她蓦的回神,这是一间宫中寝殿的陈设,荣宪在这间内室里,犹似在宫里,她还在当着她的公主,过无忧的日子,会见的客人也是贵宾,是另一位公主。这也是寄情,外间的黑白,内间的红绿,素与俗,清与艳,看上去格格不入,实则相得益彰。

      越苒想,荣宪是公主,也恰合避难公主的身份。荣宪从沉思中醒来,凑到福宪近前,悄声:“说得好,咱俩是姊妹。那好姊姊,你告诉我,陛下有没有对你说过实话?父皇临终时传下遗诏,将皇位传给了谁?是大皇兄?是陛下?还是——”荣宪恍恍惚惚地笑,“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越郡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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