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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家事国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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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嫣华是多少有些乏趣味的人,虽有着精致人家出来所必有的享乐心,但碍于身份与自我心境,往往不敢将这种奢靡张扬到极处。文心比她高得不知一筹两筹,声色犬马,一切好令人挥金如土的有趣玩意儿,样样皆通。借着安平世道,国无大乱,田庄里的田产想吃光败尽也不能,只好靠玩物来寄托闲情。去岁府里修完了西苑,跟原先的东苑一连通,想来也不输齐楚两家的规模。新修宅子也是有缘由的。一是为贺喜,不论是新娶之喜,还是弄璋弄瓦之喜,这两年一直喜事不断。二来,也确实是住人用。老尚书去了长公主府,家里头留下好几房姨娘,姨娘们又各有子息,有些读了书的外放了,去地方上当太守司马,有些不耽于科考,一贯靠月例供养,做些结交布施之类善事。所幸文府家大业大,别的不说,闲人总是养得起的,这屋住几个,那屋住几个,一晃眼,大小楼阁竟都塞满了,看上去轰轰烈烈。
嫣华初初嫁进来,还不觉得拥攘,日子一长,自己又生了宵哥儿,再添个小宓,算上文心那些原有的与新纳的姬妾,方一点一点体会出这等人家的烦心。于是,总算同意文心漫天使银子的念头,圈了宅邸西边一块巴掌大的地。有两户自动迁走了,又有官差上门赶出几户蛮横的,依川流之地势,规划沟渠,变农田为果园桑园。等不及完工,老姨奶奶们已经要抢着进去占屋子了,来求嫣华,嫣华只管好脾气笑,看上哪处就给哪处。接着,文心的妾室们也上门来讨要,各自斟酌着言辞,嫣华并不厚此薄彼,也都一一应允。
冬兰来见她时,嫣华正带着小宓削荸荠,切藕片,张嬷嬷在一旁佐着鲜料,搅拌一汤盆浓浓的酱汁。她一进来,小宓手上一抖,一把小刀喀啦一声坠地,正削着的荸荠咕噜噜在地上滚着动,停在冬兰脚边。冬兰弯腰下去捡,指尖都是颤的,拾起来,不知是交给谁,还是丢了的好。小宓就喊:“给我给我!”见冬兰企盼着望她,不明白出了甚么事,转头问嫣华:“娘!叫她还给我!”
嫣华向冬兰歉然一笑:“这孩子,让我养得淘气了些。”
冬兰就垂下头去:“小姐看上去比一般的女娃娃精神要好。”
嫣华笑道:“原该教她绣花的,她偏是不肯学那个,喜欢这些乡野里的东西。”她说得无心,冬兰却更惭愧了,知道这脾气是从自己身上带下来的,要是小宓从太太肚里出来,就肯学绣花了。太太那一根针的手艺何其的好,却不肯学!是以更加诚惶诚恐,一味说,太太教训的是,都是妾的不好。嫣华惊讶看她,心想,我分明没有教训你。
将小宓养在自己身边,一半是张嬷嬷跟月音的主意,一半也因嫣华从未带过姑娘,倒还有些新奇感。况且更因是个姑娘,所以更要善待着,以免其余各房或是外头人嘴碎。小孩子都是有奶便是娘,嫣华料理她吃的穿的,她就只认嫣华一个,叫娘叫得比叫爹都亲。何况还有个小哥哥?若是去冬兰那里,能有甚么?小宓当然是不肯去的。有回底下人说漏嘴,唬她要再不听话就回姨娘屋里住去,吓得她扯喉咙直干嚎。等嫣华在东西两苑转过一圈回来,气都不顺了,当下就让那多事的丫头去柴火房。自此,府中无人敢再多话。
这回冬兰来求她,说也要住到西苑里去,眉目间尽是一段哀怨的风情,更动人了。
嫣华再是大量,瞧她也刺眼:“知容轩那儿还空着一间,你留在东苑,离香堂也近,要吃斋念佛也方便。”
冬兰跪下磕头,嫣华叫她:“出去罢。”
人一走,小宓的拘束也没了,扑上身来吵着要抱,嫣华笑吟吟地搂了,母女两个亲热了一会儿。嫣华说,去,跟嬷嬷一起,将这些藕啊菱啊的都送小厨房去。小宓死赖着不肯起来,嫣华推她,娘要去看你哥哥摹字摹得怎样了。小宓这才听话起来,怏怏地去了。
月音在理桌上的果盘与碗碟,小姐挺好的,跟奶奶也亲。嫣华点着头,没说话。月音又劝,鸾姨娘那个小子,奶奶也该养在自己身边,免得日后大了,像有些人家姨娘养的小子那样,见着府里的太太,恨不能绕着路走!
嫣华冷笑一声:“绕就绕了,我伺候了老的,还去伺候小的?”
月音再劝了几句,嫣华执意摇头,肯养小宓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所以才聊作解闷。她都有两个小子了,还要别人的小子作甚?说闺女是泼出去的水,其实领来的儿子才是替人作嫁衣裳,大了心都野,终规跟自个儿的娘最亲。月音见她怎样都不肯,渐渐也不提了。
琗华的艳阳郡主也大了,比小宓还大一点,模样酷肖她,神韵更像了个十足十。因聪慧过人,开蒙也早,跟宵哥儿一样,都开始临帖了。东宫里名帖藏品多,只要琗华一声吩咐,颜柳虞赵一并都送来。连师傅都还不必请,琗华就是名手,亲自教她,从颜体下笔,依次柳体、欧体、赵体……然后是汉隶,仿完碑帖,再去各地找前朝名家碑刻。艳阳究竟还小,心思还幼稚着,胸中气象达不到,写出来的字到底无力。何况小孩都易见异思迁,兴冲冲缠晴音练簪花小楷,妙瑜看见了,夸说:好!女孩儿本该是这般娟秀气!
琗华是瞧不上簪花体的,她习字的时候曾临过两月,就嫌太过闺阁,只准跟着她的晴音学上那么两三笔,日后好作绣花上的点缀。琗华的字是下过苦功的,这种苦里还带着情分,因为启她蒙的人是齐祈。先学形,再出神,锋芒内敛,度量分明,心境随意境而动,笔尖到处,动静虚实,纤微有变。一勾,一捺,都像是美人的一颦一笑——琗华不笑了,她的字在笑,写一个字,就是绘一张笑颜,让晴音暗暗送到妙瑜跟前去,反招出沾襟的泪来。枕边的人不理会他了,只有她的字可以作安慰,怎会这样呢?怎会变成这样的呢?
琗华习帖,冷落妙瑜,妙瑜只得看奏折,一想到原先帮他看、跟他一起看的人没了,愈加伤心。琗华练字时悬腕,一站能站个大半天,那烟灰墨落在纸上,容与风流。从决裂起,一写两三年,堆出来的轴卷帖本巍峨如山,煞是壮观。妙瑜心想,自己光有高山仰止之心是不够的,要迎头追赶更得有大气魄。又想,其实他两人何其般配,一个是瑜,是美玉,一个是琗,是美玉的光。可惜他的字不出彩,落笔就羞涩,一见琗华珠玉在先,更要羞涩。那他做甚么来回应呢?一面抚摸着字,一面就有了主意,与字相配的,是篆,是刻。
刻从字来,又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将笔意都挖透了,才好化为己用。这一点正合乎他爱恋的心肠。有甚么能比将中意之人的心思反复,一小方块一小方块地雕在玉石上,更教人愉悦?一整盒排开的篆刀,大小尺寸各异,尖头似针锥,平口似短斧,刀柄直如杆、弯如月,砸在石上,金光四溅,一笔一划一转折,力道都在腕上。手腕酸痛了,心却高兴着,想她也跟我一样,都疼着呢!
这一场字篆情谊,起得偏,情是真了,人落得疏远,两人都在案前苦熬。艳阳都道,父王跟母妃痴心都很!她说的痴,以为是对字对篆的痴,听在晴音耳里,才明白这两人都是走进死胡同里去了,又不知从何处开劝。旁人都看不懂,以为鹬蚌相争,渔翁必能得利,眼热着珠纪。
珠纪也盼过,她不如琗华胸中有墨,只要拿笔就能心平,她的气是非得撒出来不可的。一众宝林良媛承徽都叫她欺负遍了,正殿里的两人谁都没想到要理会她。过后才知,那俩都是世外人,沉浸在逼仄又似海小天地里。逼仄的是心绪,似海的是情深。
定公府上,那园子起了有些年岁,不比当初的婷婷少女,珊珊可爱。如今已是个万种风情的妇人了。最先的雅致跟清高也褪去,因为住进了人,有了书卷气,有了烟火气,也有了市井气,甚至还有争风吃醋后的赌气,各种气升腾起来,简直能绘出一卷《清明上河图》!东边媳妇来西边姑娘房里串门,捎来的是自制卤鸡爪,西边姑娘过两日去东边媳妇那回访,给了门口玩耍的小丫头一吊钱。你来我往,过日子的味道就出来了,这里也是个喧嚣的小世界。
热闹总是好事,可跟星夜奏琴、夜雪联诗相比,跟小楼谈客、书斋赏画相比,意象上的凋敝是显见的。那几个玲珑剔透的人儿都不在了,自然也没有捧场的雅客。新华奔赴沙场,清华入朝为吏,里巷间人都在鄙夷这家人少规矩,更非议姑姑——养两个闺女,一个都没嫁出去!姑姑不以为意,从来我行我素,望华听见这些声音,有些坐不住,在园子里东看看西看看。百花依旧,水榭依旧,临水照花,花影里悄无声息地浮起一采菱船,船上人唱着采菱歌,声线还嫩着,已现出一脉相承的爽朗。是小姨娘生的小妹妹霜华呢!
望华向她招了招手,她也回头挥挥手,风动水移,船去歌去。不论是出嫁还是出仕,这园子里的人看来都是要出去的,要见大世面,是气数使然,是一种无可回避的力量,势不可挡。这才叫万象更新,这才叫好兆头!望华拈须微笑,释然了,天幕垂下来,四周变暗,暗中仍有云涌。世间的变化都是在这一明一暗中推进的,这些园子,这些人,这个国家,都在不知不觉中,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