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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家事国事(一) ...

  •   每户人家的叙辈都是各有讲究的。若是在楚家,各堂兄弟姊妹一齐排,上一代都是华字辈,下一代都是生字辈,谁也不好例外。天家要更讲究些,妙瑜妙玫同为妙字辈,还都有一个玉;据称公主们也是妙字辈,另加一木,丹阳公主闺名妙椋,十三公主闺名妙枢——可见男儿是珠玉,女儿只能是草木。若在文家,就要松散些。譬如文心一代,本该是土字辈,堂兄弟里不乏叫文墨文塑的,老尚书却定是要别出心裁,将正室所出的三个子女分别取了“平常心”三字,也不知当年引来多少非议。再往下一代,按族谱,就应是到宝字辈了。

      嫣华这胎娩下的又是个小子,照着文家的排行,单名一个宵字。方还在肚子里时,文心就大笔一挥拟定好了,又说,若生的是闺女,就用宓字,取“福”的音。冬兰亦步亦趋,没过两月,也生了,这回恰巧是个女儿,正好用上这字。府里人都松了口气,连文心都跟放宽了些心似的,幸亏是丫头片子。事后想来,又觉得可笑,难不成自己还是惧内之人?

      虽不是长子长孙,到底是文心一脉,老尚书对宵哥儿偏疼得很,只是碍着福宪情面,不好时时陪在身边教养。小宓却应了名,生下来分量不足,皱巴巴一团,跟她娘一样肤黄,不大有福相。有回连嫣华也看不过眼了,斥责奶娘,说:“才多大一点的娃儿?瘦成这样?”奶娘分辩说,不是她奶水不好,她的奶鲜得很,也绝没有乱吃坏甚么东西。嫣华知道她所言非虚,就更可怜小宓先天不足了。

      楠生已经开始窜个了,十二三的年纪,面容里的俊秀已隐隐显露,也不再动不动要缠嫣华。嫣华回楚家去看他时,他带着那一弟一妹,到处疯,就跟新华带他的时候一样。宵哥儿长到三岁就不一般伶俐,竟已经能开蒙了,楠生常笑言:“弟弟比我聪明百倍。”那妹妹呢?暂且还看不出。小宓像极了冬兰,不止模样,性情也是如出一辙,声软嘴甜,一派娇憨。

      差不多年岁的还有望华的独子端生。他养得最娇贵,府里上下的女眷都当他是金童,都是一味顺着,也没个分寸。又因长得唇红齿白,有人夸说,活脱脱一红孩儿。嫣华不服,暗地将他与宵哥儿比较,看着还是自己儿子更活泼生动些,也更矜贵些,有世家的正统。

      这年楠生入童试,可求教的有现成一人,端生他舅,云钟。嫣华本想避开他,因不愿意去看望华媳妇的冷眼,几次回去,都避着她走,怕她又来吐苦水。云钟教诲下的楠生老成不少,皱眉时额头上总挤得出几条纹路,在嫣华瞅来,无比心酸,竟是一日比一日神似他父亲了。

      等到童试的榜单出来,没有楠生的名字,一时当不得生员了,楠生郁郁寡欢了一阵。嫣华心内也急,知道年龄长上去,再要寄人篱下,好些事情上就难办了。于是,将他接来文府的念头重生,也顾不上这两年跟文心多少有些冷淡着。

      她心上放不下的除了楠生,还有一个,琗华。嫣华不料这妹子会如此决绝,连面上的和气都不愿给。后来又想,自己早年也是年轻气盛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怎么能顺心平气就怎么来。现下长了阅历,晓得有错了,后悔不已,只怕今后更要懊恼。胸中有一番经验之谈,一心想找个机会跟琗华讲,凡事能劝则劝。谁曾想,琗华与妙瑜闹翻后,再也没能出过宫。

      天气逐渐转暖,进了春月里,西苑的红梅白梅谢了,新栽上的桃花一并盛开,当中夹着荡漾的垂柳,一粉一绿,相得益彰。园中楼台上都挂了绣球,红绸翩跹,如剪霞织锦,正是一派风和日丽,何等的热闹喧哗。文心却不在家中,拉了褚凡跟齐祈,找了一众名士公子,去白雪柳姑娘的私寓饮酒射覆。

      正巧黄蛾儿姑娘在座,见一同来了这许多人,旁的倒也罢了,有齐祈在,不由眼眸一亮。坊间人多爱齐小公子的长短句,众歌女也争相吟唱他填的词。只是此人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除非有绝品佳酿,他定会不请自来。否则单凭一味静候,往往小半年都未必能见他一面。且此人重情却不重信,即便先前答允了,两杯酒一喝,三盘棋一下,早忘得一干二净,不践约才是怪事。

      黄蛾儿上前,满脸堆笑道:“不知上回是几时见得金面了。今日有缘拜会,奴家荣幸之至。”

      齐祈神情颇有些恹恹之色:“多谢姑娘惦记。”

      黄蛾儿又问:“昔日常与公子同来的那位小公子,”抬袖掩口一笑,“应是公子的小妹妹罢?也多时不见她了。”

      齐祈支着额头闭目静思:“那位?你恐怕无福再见了。”

      黄蛾儿欣喜,心知那扮男装的女子应是出阁了,乃笑道:“这就可惜了。”说着站起身来,挨近了齐祈身边坐了,见他茶盅里仅剩半杯,便替他倒了,另沏了一壶阳羡茶,用的是东坡提梁紫砂。齐祈随她前后服侍,半眯着眼,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白雪柳旁观片刻,低声向文心问道:“侍郎可知,齐公子府中可有替他定下哪家淑媛?”

      文心定睛看了看她,不以为意笑笑:“我虽是他亲娘舅,可我大姊却从没跟我漏过这事的口风,辜负姑娘期待了。”

      白雪柳方要代黄蛾儿失望,一旁褚凡插口:“我若是料得不错,应是宫里的十三公主。”

      文心不由侧目:“此话怎讲?”

      褚凡笑道:“十三公主者,文贤妃之幺女也。还有甚么话要我讲的?”

      白雪柳惊讶瞪眼:“二位说的那位文贤妃娘娘,姓文,是文侍郎的同族么?”

      文心小啜一口茶:“算是罢,已不算是甚么亲缘近的亲戚了。”

      白雪柳犹道:“那与齐公子可也能算是中表之亲了罢?”望了一眼那头,跟齐祈相谈甚欢的黄蛾儿掩不去的兴奋之色,不免摇头可惜:“若是要尚公主,那就多有不变了。”

      文心笑道:“是蛾儿姑娘有招客梳栊之意了?”

      白雪柳苦笑道:“正是。只是眼下看来,神女有意,襄王无情了啊。”

      文心顽心忽起,笑嘻嘻地问她:“为何独独挑中我这外甥?若说是慧眼识才,那她这双慧眼也太没有眼光了些。还不如,来问问我有没有那意思?”

      白雪柳却没有玩闹的心情,不住摇首低叹,褚凡接过口来问他:“想来是尊夫人贤惠,肚中有大量,才能容许理存兄这般风流?”

      文心道:“哦?原来你们是这样看我内宅的?今日方知。”既是提到嫣华了,不好再往下说,遂冷笑了一声。

      其实嫣华的故作冷淡与琗华的大动干戈是同一道理。嫣华实际上是热情如火的人,只是惯作不屑又孤傲的形容,一是因为少女时的骄纵,二是因得往日遭逢过大变。早两年跟他相处时,将喜怒皆形于外,要使性子就使性子,要甩脸色就甩脸色……幸好,她近日也有在学着敦厚与庄重,焦躁慢慢抚平,变得有柔有刚,也更加变得不爱跟他亲热,害得他也不好轻易近她身。若是说,新婚时的别扭还能哄,那像如今这样生了嫌隙的呢?不禁要心想,平常夫妇多是相敬如宾的,也没甚么不好,要是她爱一直这样下去,便也由得她去。再说,她一腔的火是向着家里头那几个的,反倒不来管他出去寻花问柳,也好。

      这却是他料错了。嫣华早领教过欢场女子的厉害,明白这些人若是进府来,一个个都能闹得风生水起。因而她索性便做了恶人,表面上从不善待妾室,暗中却还有点怜悯——不过是些穷人家的穷苦孩子,何必呢?自己也曾吃过苦的,不是不能容人。再者说,沦落风尘的也不是因着自个儿甘愿,也都是可怜人……唉!她可怜她们,谁有来可怜她呢?

      她将心意跟月音剖白,倒招得月音一场大笑,边笑边道:“好奶奶,你到底是要当好人,还是恶人?是要唱红脸,还是白脸?”

      嫣华让她问得出神了:“我一向不爱看戏——自然,也不爱做戏。”

      月音笑道:“这才是奶奶的实话。奶奶不爱演戏,这会儿却分明就是在演。为着楠生少爷,为着宵哥儿,就非得演得好,演到人心坎上去,才打得动人,说得动情。”

      嫣华激灵灵地一震,惊看她,月音再道:“只是奶奶,你可有想过,为何你同姑爷生分了?真为着冬兰姨娘养了个小宓姑娘?那奶奶这些气,心头那一碰火,早该撒出来了——不是在姑爷这里,而是在,”她拢着眉头盯住嫣华的神色,“在王家就该受不住了。”

      嫣华一咬牙,直接破了下唇:“你怎就知晓,我在王家就受得了?我早受不了了!若不是他,不是他,他就这么去了,我如今与他也不过是一对怨偶罢了!”声泪俱下,“我都懂,我自己的事,谁能比我懂?我不过是……不过是……十年怕井绳……”

      月音“唉!”的一叹:“好奶奶,一桩事归一桩事,一家人归一家人。从前王少爷纵容那些贱人欺侮你,可如今的姑爷不曾啊!姑爷待那些屋里人都不过是淡淡而已,没一个有偏爱的,你为着小宓姑娘跟他生气,背地里倒又使劲疼小宓姑娘,你让姑爷怎么想?可不是痴了傻了?”

      嫣华两只手绞着冰绡汗巾,时不时抹一抹泪,时不时点一点头,渐渐让月音说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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