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家事国事（三） ...
-
这几年出了几桩怪事。一是察举风又盛，概因科考舞弊风行。士子应试前，往往先将诗文投与名流清贵，由清贵们向各考官公荐。譬如老定公曾推王亭之，望华又举云钟，甚至有人摸得门道，将行卷投往长公主府，福宪阅毕该生诗作，大悦，称有绝世之才。经通卷、通榜，至放榜，此生一路高居榜首，最终殿试对答，捷对冠群英。皇帝亦喜不自禁，钦点为探花郎。探花郎出身会稽名门，姓越，名荏，表字白苏，生得虽文弱清瘦，可也长身玉立。皇帝有意招作驸马，谁料越荏坚辞，皇帝再劝，越荏长揖不起，同榜众人也劝，越荏终是摇首不允。皇帝怒，喝令左右拿下，众侍卫上前来，摘幞脱袍，方显出袍下一袅娜腰胯，竟是一女子！
皇帝惊且愕，复又大笑，声如洪钟，赞道：“爱卿何故出此下策？我朝民风开阔，素来不禁女子应考，你只管大大方方着女装入试场便是！”
越荏整装奏道：“谢陛下恕过臣欺君之罪。”
皇帝摇手，显示大度，又问：“卿到底姓甚名谁，手上拿的是越士子的名帖，为何要假冒他的名头？”
越荏惭愧道：“其实越荏越公子乃是家兄，小女子是他的胞妹，单名一个苒字。兄长无心功名，逍遥自得，我却是钻营之人，堪不破名利二字。少时与家兄在一处念书，请的是同一位先生，做起诗赋文章倒也有些形似。家兄轻松过得州府两试后，却无更进一步的心思，转而修行悟道去了。是以小女子才心生一念，取了他的名帖与衣冠来，拜别家母，到京中呈送文卷。”
皇帝怫然道：“以才华事君，为国效力，怎能说是钻营？”
越苒惨然一笑：“陛下可知，为何如今大周官场冗员为患？”
皇帝龙目圆睁，注视她片刻，忽又笑道：“卿去殿后换得女装来。”却不令她继续多言。
越苒无奈，起身入内，片刻后着一袭宫装出来，点了丹唇，画了蛾眉，头上插满了珠翠，腰衱上坠着玉玎禁步，步履庄重，态浓意远。
皇帝笑道：“这样的佳人，驸马是做不成了，不如来当朕的儿媳。”含笑看在座尚未娶亲的适龄皇子，七殿、八殿二人正好相配，便一指妙玫，向越苒道：“这是朕最得意的儿子！学问最是好！若他也去冒名考个状元来，尔等恐怕只有拜服的份。”越苒苦笑说是，皇帝笑谑道：“那卿以为如何？朕的儿子，论品貌，论才德，可还配得上卿？”
越苒闻言，面如土色，伏地长跪。妙玫亦是脸色不虞。皇帝见此情形，心知姻缘强求不得，遂只好作罢。
经这一事过后，皇帝下旨，命各州府县郡官员查访民间有贤才的女子，准其入试，家境贫寒的，由官府出资，置办上京的干粮与行头。政令下达到乡间，莫不山呼万岁。
此后京中、地方俱有女才人涌现，多任纂修、校书之职，以越氏苒娘为首。亦有女将，以柯氏夜卿为首。
那第二件事，更是出奇，事关朝政。从来海内郡县，乡里百家，村正、里胥都是由县令、县长委任，有“天下之治，始于里胥，终于天子”一说。山阴有一雁平县，县下有一泥泽乡，乡民尚不足百户，却不服官府派来的里正，自行推举三老，一主教化，一听诉讼，一察盗贼。起初地方官吏不以为意，向上级汇报后就将此事搁在一边，谁料消息传出，一夜之间，全国数万村庄都效仿此举。皇帝震怒，吏部亦是如临大敌，今日你选亭长里长村长，明日是否还要来选县长？郡县一乱，那些太后皇后公主们食的邑，诸侯王治下的封国，圣上钦命的天官地官，不都得乱套？已是几有大厦将倾之势。于是彻查，是何人煽动民心，图谋不轨。
第三事，事关民生。巴蜀棉花积存，低价鬻市，蓬莱郡却是宁往两广之地花取重金求棉，也不愿救援蜀中。新近走马上任的参知政事汪铎携大义伯薛九域，二人亲往蓬莱，求登州刺史缓巴蜀之急。登州刺史马涵面作难色，坦言：“早与两广太守有过约定，不便更改。”
汪副相再求，薛伯亦求，马刺史变色道：“公等不知下官难处！便让公等去与那些地方豪强评判论断去！”
故而再去见豪强，中有各名门世家族长，有保泰郡王宾客，有越郡国与越州州牧门下说客。
汪副相跪哭：“盼公等垂怜，为天下苍生计！”
众客笑道：“他巴蜀草民是苍生，我蓬莱子民就不是苍生了？”
薛伯许诺，除蓬莱三年田租税之半，诸公三品上加一爵，四品下加一阶，外官策勋一转。众官笑逐颜开，称善。
这无疑是一场失败，是对朝廷侮辱。消息传回京中，这日务勤殿里议完政，刑部主事出来唉声叹气：“又是民告官！那些人宁挨板子也要递状子，一个个都跟不要命的！这个月是第几案了？方才在陛下跟前不好多言，眼下回去，又得坐堂。依我看，还不如跟汪相去蓬莱讨债来得滋润！”
主簿摇头道：“他才是两面不讨好！登州那边自然是巴不得他不去，这京里的人又有几个想要他去？他却非说陛下要他去，他就得去。你看怎样？给人割肉了罢？”
老镇公怒火冲天：“这是最大让步了，叫马刺史见好就收！这伙贪官污吏，非但不能勤政，连廉政都做不到！让他们想想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
福宪与文老尚书落在最后，福宪笑道：“割肉这说法好。咱们京里，那可是一块上好的唐僧肉！地方上谁不来割，谁就成了冤大头。”
文老尚书道：“是。”
文心不管时政，只在兰台修史，听了这话，与向阳侯道：“割你一段肉，赏他十万银。免租算得甚么？底下照样有明目，刮得着钱，还不用一层层往上交。”
向阳侯掸掸官袍，故意问福宪：“长公主的封邑不就是在登州附近？”福宪说是有几个县。向阳侯乘势说，不如请长公主前往说情？福宪推却说，这事不好办，如履薄冰。向阳侯早知她有心动，劝得更热烈了，福宪才向文老尚书说：“不如我奏请陛下，去那看看？”
文老尚书眉眼不动：“是。”
走到车轿前，福宪招呼文心过来：“跟你小妹妹定亲的柯家，那个小公子到年纪了，求到我府上来，说要赶紧娶过门。这嫁女之事，原该是我这当母亲的来操心。我出趟远门，三五个月总要的，来不及回来料理。你去跟你媳妇说说，让她来。”
文心为难道：“哥哥虽不在京中，但大嫂在，她不好越俎代庖。”
福宪道：“柯家的家世虽比不过咱们家，可贵在诚心诚意，咱们不好怠慢。小妹的嫁妆是早备下的，就让嫣华担些兄嫂应有的教导之责，不算越矩。再者，她原来不是跟柯家的小姑交好么？那家上下她都熟，平常走得也近，多添一事，也算不得事。”
文心回去跟嫣华一提催嫁，嫣华也说这是喜事，不如早办，唤了老姨娘过来说了，要她去告诉小妹。小妹今年才十四，一团孩子气，于男女事懵懵懂懂。老姨娘骗她，到柯家去有大宅子住，就跟嫣华那样，当家的夫人，独个儿住整一栋楼，吃穿也比家里强百倍。小妹欢喜答应了，却不知柯家早就式微，如今不过强撑门面罢了，看中的就是原先程氏夫人留给小妹的十几只箱笼。嫣华被蒙在鼓里，操办得正在兴头上，只觉文家这边，因为是姨娘养下的幼女，才越要郑重，方能显出大家气度，以示一视同仁。此举更是做给底下姬妾看的，今天的排场就是她们的明天。过后，坊间人也称赞这位三少奶奶行事有气派，贤明得很，没人敢再议论她再蘸一事。
柯家的打算，福宪也知晓不深，以为真是柯家男儿及冠后急着迎娶，两家早有婚约，两厢情愿，她也乐得做回好人。事后才听说个中原委，唏嘘不已，嘱咐文心：“咱们文家到底要殷实些，多帮衬点银子，那边也不敢小视你妹妹。”
次日皇帝跟前，福宪跟向阳侯一搭一唱，皇帝正为要多出一笔贴补银，再少一笔税银不悦。既然福宪愿意为君分忧，自是大喜，许诺福宪，若要领哪个官员同去，只管差遣，不必特意上奏。福宪头一个挑的就是越苒，再选了几个新进的女官。
再点了两队骁骑卫护驾，出行那日，福宪洗掉胭脂，脱去宫装，换上朝服，拿眼将随侍人马一个个看去。兵戎齐整，百官跪送，声势浩大，几个朱颜女史也都英姿勃发。
福宪定睛朝其中一人瞪视片刻，忽又指着她道：“赶紧去将你那条裙子在一炷香之内换下！”顾左右，又道：“你们也都入朝多日了，今日跟着本宫走，是去干大事的！不是像平常那样混日子！”越苒眼眸一亮，跃跃欲试，福宪含笑道：“从如今起，一个个都不用拿自个儿当小女子了。别指望差事办砸了有人替你们求情，别指望撒痴撒娇就有那些公子同僚来襄助！我福宪手下，向来不容弱兵。有能者留下，无才的就地摘乌纱！”
据称，当时永安门外送别的人群，上至皇帝，下至兵卒，纷纷震在当场，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家事国事（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