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月下曲》南州

12、第十二章 为时未晚

　　苏平赶到太子牢外，见太子正借着狱中微光读书，不由长吁一口气，上前道：“太子殿下，近来可好？”
　　太子看来比苏平年长几岁，神态成熟稳重。他发髻微乱，衣衫却仍整洁，虽看来有些落魄潦倒，却掩不住神色间的华贵之色。他举止儒雅，细看来风度与苏平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比苏平少了一些清新飘逸之气，多了几分王者之风。
　　太子抬起头来见是苏平，脸露温和微笑：“苏大人，多日不见，你似乎有些劳累。”苏平审案之时曾询问他供词，故而认得苏平。
　　苏平屏退左右，遂开门见山问道：“不知今日魏王可与殿下说过什么话？”
　　太子道：“不过是些寻常问候之话。”
　　苏平却不管他回答：“殿下请向苏平明言，魏王来探望殿下时神色间有无担忧之色？又或者向殿下暗示过什么？”
　　太子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苏大人。但不知苏大人问这些何意？”
　　苏平神色严肃道：“我今日与殿下一句话，殿下切记要相信下官：无论从何人口中听到任何有关此案不利传言，请殿下切勿当真！是非曲直，此案一定会秉公办理。”
　　太子见苏平神色郑重，拱手道：“多谢苏大人相告，它日若洗脱罪名，永不敢忘大恩。”
　　苏平道：“殿下保重，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只有就此告辞。”
　　苏平疾步如飞离了天牢，边走边嘱咐狱官道：“今日如无圣上亲笔手谕，除非我亲自前来，不准任何人见太子，也不准任何人带走涉案人犯，否则你项上人头不保。可听清楚了？”
　　狱官听他说的严重，不敢怠慢，连忙答应。一边又吩咐狱吏牵过马来。
　　苏平接过缰绳，似是想起什么，又向众人道：“谢大人乃是前日我请他提审人犯，谁知我昨日进宫又领了圣旨未及相告，谢大人却不知情，原是误会一场。待我前去说明一切，迎回公主即可。你等不准将此事向任何人提起，记住了。否则……”
　　狱卒闻言相顾失色，都决意装作从不知此事。但究竟“否则”后是什么，苏平却闭口不提，命随从人马回去翰林院等候差遣。自己随后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原来苏平暗知魏王反形已具，却苦于无从入手，又怕自己证据不足，反被冠以诬告之名。便故意进宫请了圣旨去他府中提审告密人张仕。魏王心中有鬼，见是皇帝偏偏向自己府中亲自下旨提审证人，不免心中惴惴，唯恐皇帝有所察觉。果然连日召集亲信商量对策，又秘密向各大臣处散布谣言，说太子不是问斩便要被废，搞得上下心动神摇，自己则乘乱获利，加紧准备夺嫡之事。又去亲自探望太子，在太子面前显露悲戚之色，既想暗示太子认命，又好向众人展示自己重视手足亲情。
　　苏平本想让他自曝其野心，趁机搜集证据呈给皇帝，谁知谢延听信谣传，竟大胆劫狱，苏平无奈中只有趁所有人还未觉察，只身去追他们回来。谢延本来便常与他作对，近来两人因公事多次碰面，谢延更是对他冷言冷语，不禁抱怨查案缓慢，暗示苏平无能，还常向他提起自己探视公主经过，讽刺他薄情寡义，言语间常透露出要不顾一切解救公主的意思。没想到今日却一语成谶，果真截了公主出去。能否将他们追回实在无确定把握，苏平一面纵马飞奔，一面暗中着急。
　　苏平出了城，一路东行。此时郊外荒草连天，人影稀少，直追了一个多时辰才看见远处有一点黑影似是车辆行走。苏平心中稍宽，又行片刻，看清果然是一辆双辕马车，正是谢延无疑。苏平高声叫道：“谢大人留步！”
　　马车却并未减速，苏平策马急追，直到与车辆平行，对正驾车的谢延道：“谢大人请留步！在下有话要说！”
　　谢延狠抽马鞭：“苏大人为何这般穷追不舍？”
　　苏平反问道：“谢大人这样急促要往何处？”
　　谢延冷冷道：“我要去哪里似乎不用向你苏大人请示吧？”
　　“谢大人，我为何要问，你心中有数。”苏平同样冷言相向，直入主题，“公主可在车内？”
　　谢延干脆道：“不在。”
　　苏平不客气道：“谢大人不必再隐瞒，我今日已到牢中问过，是你谎称审案接走了公主。若不是我替你遮掩，此刻皇上早已知道你闯了大祸。”
　　谢延不再否认，讥讽道：“这么说，我还要多谢苏大人了？那么便请你好人做到底，替在下遮掩到底。”
　　苏平猛一夹马，挡住他车前去路，这一下十分冒险，挡不住便可能被撞落马下。谢延猛地勒住马缰喝道：“你找死吗？”
　　苏平道：“谢大人，请随在下回城，事情并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谢延冷笑道：“苏大人，你还想搪塞？你查案多日毫无进展，重要卷宗也不让我们刑部知晓。现在朝廷内外却消息纷纷，太子将要被废，这便是你查案结果？我想救公主出来，有何不对？你一味怕事，只想着做安平公主的乘龙快婿吧？”
　　苏平从怀中拿出圣旨举到谢延面前，怒道：“谢大人，你三番四次讥讽于我，我是顾及你颜面不肯与你争执。实跟你说，昨日皇上已下旨，命我今日便接公主回宫，一切罪责皆不追究。若不是你私自劫狱惹下麻烦，此刻公主早已回到宫中！你还来指责于我？至于案情进展，我虽从不将卷宗示人，但你若肯随我提审人犯，便该清楚。我屡次相请，你却几乎屡次推托，到最后又不肯问我。如今听信人言，一意孤行，又怪得了谁？”
　　谢延被他说得无言以对，脸色难看之极，嘴上哼道：“皇上下旨？只怕又是苏大人求安平公主相助请来的圣旨吧？”
　　苏平不再理会他，翻身下马，向车厢内道：“公主，翰林学士苏平，奉皇上旨意请公主回宫。”过了半晌不见回答，苏平有些着急，又唤道：“潇语？”
　　潇语才在车内答道：“是苏平哥哥么？”
　　苏平喜道：“是我。我拿到圣旨特来救你，咱们这便回宫去吧。”
　　“好。”潇语的声音却谢延愉之色，仍是隔着车帘道，“谢大人，请你过来。”
　　谢延急忙走到车窗边：“公主有何吩咐？”
　　潇语道：“谢大人，你为何不告诉我，你原来是打算私自救我出去？”
　　“我……”谢延一时语塞。
　　“你是怕我不肯跟你走？”
　　“是。”谢延承认道。
　　潇语在车内微微点头：“若我事先知晓，确实不会同意随你出逃。既然圣旨已下，便不用你冒险。但你一片好意，潇语永远感激在心。”
　　谢延本来十分沮丧，见潇语竟不怪他，反而表示感激，不由心花怒放：“谢延甘愿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潇语淡淡道：“那便劳烦大人将我送至宫门口。”
　　“是，公主。”谢延喜不自胜，掉转车头，又向一旁的苏平道：“苏大人，你不走么？” 言语间颇得意。
　　苏平上马，跟在谢延车后，眼中交织着异样的神色。刚才的情景令他心头酸涩，潇语对自己的态度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就连那声“苏平哥哥”也叫得那样冷淡。她是在怪我么？怪我没有去探望过她，还是怪我救她太迟？她为什么对谢延那样温柔？我这样竭力要照顾一切周全，难道比不过谢延不计后果的鲁莽之举么？苏平一路上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何遭此对待，却平生第一次有种想要谢延从眼前消失的愿望。
　　他，那个从不拘小节的苏平，难道在吃醋么？
　　苏平暗中摇头，似在取笑自己不该有如此想法。
　　行至宫门，苏平拦住谢延道：“谢大人不必去了，此事由我一力承担。若圣上不巧问起，你便说我原定今日提审公主，皇上下旨我却未及知会你。”
　　谢延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劳苏大人假充好人。”
　　苏平冷冷道：“你若承担，岂不是连累公主也落个潜逃之罪？如你执意要去，那便由你去！”说着让开道路。
　　谢延这才无话说，狠狠瞪了苏平一眼，转身便要走。苏平又叫住他，把自己马缰递给他道：“在下要借你马车一用。谢大人回去府中路途不短，便骑了在下的马回府吧。”谢延迟疑片刻，牵了苏平的马。
　　苏平向宫门侍卫出示了圣旨，驾着马车进宫，一路上再未开口说话。
　　车中的潇语仿佛也下定决心不再说话。仿佛行了半日之久，才听到苏平的声音隐隐传来：“公主，您的寝宫到了。多日劳累，请进宫沐浴更衣。下官还要向圣上复命，先告退了。”
　　“有劳苏大人了。” 潇语的声音也是客气疏远，苏平听了却觉心中一阵刺痛。
　　潇语宫中侍女看见车辆，早迎出门来，陈松跟在后面一脸喜悦。
　　苏平看着潇语迈下马车，走进了宫里。多少天来，他日思夜想有这么一日，他能救潇语出来，送她平安回宫。此刻他终于做到了，他应该是欢喜的。可是，为了什么？心中竟有一丝苦涩，夹杂着些许失落，一齐涌到喉头，塞住了难以出声。
　　秋风吹起，拂打着苏平鬓角的发丝，他伫立在风中，呆呆地出了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想起自己还要去皇帝面前复命，又望一眼潇语的寝宫，嘴角带了一丝苦笑，向大明宫中走去。

　　皇帝见他姗姗来迟，责备道：“苏爱卿怎么来得这样晚？可接回了公主？”
　　苏平道：“臣已将公主送回了寝宫，公主说狱中装束见驾不恭，待整理妆容后才敢前来向圣上请安。臣复命来迟，请圣上责罚。”
　　“那么你因何来迟，说来朕听。”
　　“臣原与谢大人商定今日提审公主，没想到昨日皇上圣恩浩荡已免了公主之罪，臣却一时忘了将此事知会谢大人。不巧今日谢大人已在臣宣旨之前接走了公主，因此颇费了一番周章，来得迟了。”苏平明知理由有些牵强，仍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也只有如此才能脱了谢延私放人犯的大罪，说罢又跪地道：“此事全因臣一人不慎造成了误会，惊了公主亦让圣上担忧。苏平自请受罚。”
　　皇帝听罢也察觉事出蹊跷，毕竟迟了三个时辰之久，再大的误会也早该解除。但见苏平言之凿凿，又不知哪里不对，只得道：“原来如此。你连日劳顿难免照顾不周，谢延不知内情也不能怪他。朕不会因这区区小事责罚于你，苏爱卿平身吧。” 嘴上如此说，脸上却仍是满布狐疑之色。苏平谢恩起身。
　　皇帝又问道：“昨日你提审举报人，可有结果？”
　　苏平见皇帝不再追问，心中长舒一口气：“回圣上，臣还未提审。”
　　皇帝脸色一沉：“你为何不审？”
　　苏平谨慎道：“臣想先将他放一两日再审。”
　　皇帝奇道：“这又为何？”
　　苏平此刻不能再瞒，郑重道：“臣心中有一个莫大的疑虑，想寻得答案。圣上若想知晓，请允许臣近一步。”
　　皇帝示意准奏。苏平走上前去，却不说话，以指划木，写了两个字。
　　皇帝见后，吃了一惊，怒道：“这——，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