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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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江湖！所谓江湖，便是，即使内里波澜四起，表面亦会风平浪静。便如此时，因着百年难得一遇的般若果，四面八方通往灵柩坞的山路上，此起彼伏的哒哒马蹄声惊得山雀窜逃，吓得野禽藏匿，可当云起风过，蹄声渐远，万物便又各行其道，各自安然。正如赶了三十载马车，深谙道上规矩的张大，总是低眉顺眼的咂着烟锅，间或循声仰首，在窥见那乍起的飞鸟后，便又不疾不徐的赶马靠边。物似主人形，明知前路遥遥，那匹拉车的瘦马，时不时被人打断脚程，却也不急，每一停脚，便慢悠悠的啃起道旁枯草，对疾驰而过的嘶鸣同类不屑一顾。普通的马夫，普通的马儿，普通得，让人过目即忘，而三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拉得也多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寻常人家，今个也不例外。
车里的一男一女，平凡至极的长相，平凡至极的打扮，平凡得，甚至比他这让人过目即忘的马夫都还要平凡许多。即便回想起不日前的初遇，脑海中二人的容貌也依旧平凡得模糊。
只记得，一个乌云盖天的阴霾晨日，总是五更天起早抢头趟生意的张大，未在寒天冻地里候客许久，便天随人愿的迎来了忙赶晨路的一男一女。他应市要价，本以为二人定会循常砍半的，哪晓得未有言语，轻装简行的二人爽快颔首，竟是应允了。马车，是市井里最为简朴的款式，瞥见女子那高高隆起的小腹和微微紧蹙的眉头，自知寒酸，自觉理亏，张大竟难得的放下与天齐的心气儿，单膝跪地，俯首以肩甘为人梯。待了半响，不见动静，只听得木板吱呀一声。循声望去，两人已然登临车上。张大抬首时，恰逢男子弓腰，左臂下探，右臂依旧拥着女人腰身，女人随势，撒了绕在男子颈后的纤纤素手，双足着地，稳稳当当。难怪，她不稀罕自个这人梯了，哪有舒服的人肉轿子不要，要他这硬梆梆肩膀的。
只见女人站定，不忙躲进车内避这割脸的冬风，竟是转身温柔的整理起男子褶皱的衣襟。霎时，这一男一女的你来我往，让他念起自家的糙皮婆娘，夫妻之道，本该如此无声胜有声。一路，顾及女人身怀有孕，他马儿赶得极慢，慢得比瘦马寻常的脚程还慢。却也无奈这蒙蒙亮的天，坑得他百密一疏，一边轮子陷进了泥里。微微揭帘，他正欲出言解释，却见女人葱指抵唇，显是示意他噤声。细听，闻得有人呼吸已然平稳，可即便睡着，却也不忘背抵车角，将那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锁在怀中，竟是再一次当起了人肉软垫。
瘦马脚程慢，慢得从灵柩坞前山行至云山镇交界，竟也从五更天行到了酉时末，慢得夜深寒重，三人不得不寻栈借宿。
一间客栈，光听名字，就晓得定是平凡得毫不起眼的民宿。无错，若在平时，它门前决计车马稀疏。可今日，竟也难得的门庭若市、人声喧嚣。人声？说是人声，细听却得出些苟且的轻佻意味。跨门而入，内里客人，不似平常，没了走南闯北的贩夫走卒。那清一色的江湖打扮，那多得让人不寒而栗的肃杀长相，那双双不怀好意、上下打量的恶眼，直盯得张大脊梁骨发毛，登时生出打退堂鼓、露宿马厩的心。低眉顺眼，可就算没胆儿抬头直视，客栈内那莺莺燕燕的娇柔调笑，却不听使唤的窜入他的耳朵。好奇的微微抬了抬眼角，一双裸足系个红绳银铃，再往上，柔白嫩滑的小腿儿肚，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可怕什么，偏来什么。只见那双裸足，踩着翩翩莲步，正不偏不倚的径直朝他行来，渐行渐近，近得，埋头的张大，都能看见这莺燕白纱下艳红肚兜角，合着肚兜角，迎面而来的，还有那扑鼻的香气。
这一近，近得张大心神不宁，可银铃女子显是意不在他，与他错身而过，佯装一记踉跄，眼看半边身子都要瘫软在男子身上。反观他，气定神闲的跨前一步，生生让银铃女子扑了个空。“好个不懂怜香惜玉的薄情相公，奴家摔得好痛。”娇滴滴的嗔完，状似不经意的扫了眼男子身旁的大肚女人，仿佛觉得有机可趁，便又扭着水蛇腰不依不饶攀附而来。行将得逞前，男子竟是扯了身上大氅，将来人裹了个正着。诧异，抬眸，对上了一双清澈如泉的眉眼，直看得她呆了去，“娼海无涯，姑娘还是早些上岸吧。”其声如眸，依旧透亮得不带一丝杂质。懵然回神，氅中掌心不知何时被人塞了数张银票。再看，方才的一男一女，竟已行至木梯顶端，似是感应到了她的张望，男子侧首，竟是回了她个安然的浅笑。
好个容貌平平，却仪态风流的小相公。方才，虽是义举，可这事儿，要是搁他张大身上，他家婆娘毕竟不会与他好过。可跟前这身怀六甲的小娘子，左看右看、横瞅竖瞄，竟无丝毫怒意，莫不是大家闺秀，容不得人前失态？不多时，三人分道扬镳，张大耐人寻味的回看了眼，身后小夫妻俩禁闭的房门，不禁揣测，此时此刻，这房内该是闹翻了天吧。
可并没有，一根随风摇曳的红烛下，两人的影子天各一方，女人侧坐床头，男子静立窗前，房内鸦雀无声。仿佛心有灵犀，女人心事重重，男子亦眉头紧锁。似是为了打破这磨人的沉寂，男子自顾自的抬盆斟水，可无奈单手难敌，被盆中的拭面白巾戏弄了三番五次，溅了个满头满脸。扑哧，看着某人的笨拙模样，女人终是展颜一笑，莲步行来，素手弄水，边拧边调笑道，“这世间，哪有人皮面具不除，就开始洗脸的道理？”说完，掰正了闹脾气的倔脸，抬指，迎着烛火，轻柔的沿着太阳穴摩挲，终是搓起一角，便又缓缓的沿面摘下，泪痣，烛火下格外分明，当真生气了？不知为何，她竟一头子脑热的效仿起方才娼人的音调，“好个臭脾气的薄情相公。”语毕，也不管跟前人依旧板着张脸，抬指便欲擦拭。未及触碰，手臂却被人捉了个正着，欲挣脱，这家伙却执拗的不肯撒手。四目相对，亮晶晶的眼眸，灿过烛火，眉峰轻扬，竟吊儿郎当的回了句，“娘子，再叫声相公听听。”
从小到大，田间乡野，放养的黄毛丫头和调皮小伙，玩的多是简陋的过家家。一档子山野孩童，谁爹谁娘谁当儿子谁做闺女，全由抓阄决定。小时候，又不是，没有做过这小家伙的媳妇儿，又不是，没甜腻腻的唤过她相公，思及此，她竟当真娇柔的回应，言语时，还不忘添油加醋的抬指戳了戳这家伙的脑门，“相公，相公.......”每唤一声，眼前人便走近一分，她便应势回退一步，数声过后，竟是将她给逼到了榻上。再看时，眼依旧还是那双眼，却分明有了不同，会眸光若水的紧锁她的嘴唇。登时，顿觉这房内的气氛诡异莫名，谁想，这家伙在瞥见她的失色花容后，竟嬉皮笑脸的戏说道，“姐姐，真是个极易认真的人呢。”。说完，便又意兴阑珊的翻身下榻，软软的趴在桌前，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戏弄起烧得漆黑的灯芯，房内诸物的影子亦随之来回飘摇。倏的，房内灯火骤暗，暗得仿佛有人刻意按压，疑惑着仰首张望，不看还好，一看哭笑不得，自家那小祖宗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神游天外，闹着闹着，竟是忘了抽身，任由自个的两只手指就这么架在烛火上烤着。怎么，割伤了右手，这回，竟又犯浑的要和自己的左手过不去？
边想，竟也就随心如是的做了。箭步上前，挑开烛台，方至此时，这傻瓜才如梦初醒，眉心成川，一脸莫名其妙的盯着自己红得透黑的指尖肉，似是经不住疼痛，竟又龇牙咧嘴的发起了无名火。谁想，这次，嘴巴竟是比心还快，下一瞬，依着儿时做过千百遍的熟悉动作，轻启嘴唇，期望能吹走这扰人的疼痛。吹得专注无比，吹得小心翼翼，竟也真的，吹扬了眼前人的唇角，吹热了眼前人的眸光。只是，机缘巧合，她从来认真的不是时候，因而，总是抓不住迷雾中那只叫做真相的手。
伺候这家伙拭面，监督这家伙服药，月上柳梢时，二人终是和衣而眠。明明一间上房，被褥却薄如蝉翼，臃肿笨拙的身子不禁蜷了蜷，却也敌不过天生体寒，四肢冰冷。忽听得身后人轻声唤她，“姐姐？姐姐......”心中早已另有打算，佯装入梦未有作答。半响的沉寂后，一个热乎乎的肉板终是贴了过来，直炜得她的背心温暖无比，而那双若坠冰窖的双脚，竟也瞬间被人给缠了个严实。想回以拥抱，却又一动不动的安然躺了许久许久，直至房外响起三更天的打更声。蹑手蹑脚的悄然下榻，起身竟也不忘替塌上那吃了安神止痛剂，此时此刻正酣然入梦的家伙给轻柔的掖了掖被角。
整装欲走，一步三回头，正所谓江湖人为江湖事，今日一路潜行，狭路相逢的、客栈相遇的江湖人，竟是她阎净梵平生所见之最，而这地界上的江湖，谁又说的准与灵柩坞毫无干系呢。一忍，再忍，寻一千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杞人忧天。可若当真如此呢？是眼睁睁的放任警醒的时机在自己眼前稍纵即逝，任由师门众人毫无准备的被打得个措手不及，乃至从此一蹶不振、门派势微，就此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么？如若这般，她又怎的对得起教她、养他、助她成为今时今日之阎净梵的如父尊师；如若这般，她又怎能弃润之于不顾自己苟且独活，夫妻，夫妻，本该大难临头，同生共死的。
迈出去，便是一场前途未卜的不归路，荆棘密布，坎坷不平。她一人入地狱足以，又何必再将伽罗拉进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枷锁，又怎能让伽罗身涉哪怕丁点儿危险，丁点儿谎言大白天下的危险。她的伽罗，有朝一日总会幡然悔悟，她绝不容忍任一差错断送了伽罗的回头路。再一眼，深深的一眼，从呱呱坠地到死别重逢，往事忽而你争我敢的鱼贯闪回。鼻头一酸，衷肠暗诉，若今生无缘，来世定与你再做姊妹。
夜风中，一人披星戴月、漏液潜行。晨曦袭来，整装待发、应约候点的张大，在莫名消磨了数个时辰，仍不见二人踪影，壮着胆子门外喊话，叫破了喉咙不得回答，迫不得已推门而入，却只见凉至渗人的一床冷榻，整个屋子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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