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本是人间惆怅客（疏楼龙宿＆佛剑分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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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在倾盆的大雨中找到了一间破败的佛寺。
那佛寺似是空置了许久，透着一股子霉气，他却毫不在意，随意挑了处干净的地方，便坐下打坐，嘴里轻轻地念着早已镌刻入心的经文。
他的心很快就静了下来，却不知怎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高挑身材，容长脸儿，眉间的龙纹平添了几许贵气，浓眉下是一双会勾魂的丹凤眼，嘴角总是神秘地上扬着，留下两个可爱的梨涡，那梨涡里有时盛着放荡不羁的笑意，有时又盛着雨打梨花的寂寞。他每次见了，总会想起那些来自遥远西方的人说过的一个东西——那是个名叫潘多拉宝盒，似有股魔力，正在等待着你打开它，打开了，便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喉间忽的涌上一股甜腥的味道，他的嘴角滑下了一道血痕，点点鲜血滴在他洗得发白的僧袍上，晕染出一朵朵妖艳的花。他的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双目无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心魔已生，已然破戒了。
似是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一般，他面无表情，重新闭上眼，口中重新念诵的经文中总是嵌进了这四个字：“疏楼龙宿。”
疏楼龙宿，是谁？
许是活的年月太长久了，他有时竟连他自己是谁都忘了。
疏楼龙宿伸手自桌案上的漆金小盒上抓了一把红豆在手里，世人皆道红豆最是相思之物，亦有言道：“此物最相思。”却不知，这小小红豆能否寄托他的一片相思，把他无法言说的思念殷殷道给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人听。疏楼龙宿坐直了身子，低头数着手里的红豆，有十颗。
是了，有十颗红豆，若一颗红豆代表了百年的相思，这里便是千年之数了罢？十全十美，一如他现在的生活，悠闲自在，嫣然自得。
疏楼龙宿理了理闲闲扎起的长发，把发上的玉簪嵌入发间，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白狐皮制成的斗篷，转过头看着宫灯帷外的纷扬大雪，不由得微笑。那个被他笑侃为小女子的少女仙凤提来一个小食盒，拿出一盅黄酒，开了盖后，宫灯帷里除了燃着的檀香、银炭燃烧的木屑香味外，便盈满了黄酒熏然的芳香，闻者自醉。
仙凤见疏楼龙宿望着外面的大雪，便笑道：“主人，这雪还该下好几日呢，恐怕到了夜间，您就该听到雪压翠竹的声音了。”
疏楼龙宿转头看向仙凤，亦勾起嘴角笑道：“但愿如此。仙凤，汝今日怎带了黄酒来？”
仙凤舀了一碗黄酒，递给疏楼龙宿道：“这酒能暖身，且喝不醉的，这样的大雪天喝最合适了。”
疏楼龙宿低头喝酒，这黄酒有些辛辣，滑入喉咙里带来一点微弱的灼烧感，但香气浓郁，口感极好，他一饮而尽，这才看到碗底的几颗红豆，在奶白色的碗底显得娇艳可爱。他不由得问道：“这黄酒也需红豆么？”
仙凤点点头道：“正是，加了红豆，这黄酒会更香呢。”
疏楼龙宿看了看这几颗红豆，许久后才道：“这个冬季，日日为吾带黄酒来。”
仙凤闻言愣了愣，随即会意，面上虽带微笑，可心底却泛着苦涩，她哑声应道：“是。”
疏楼龙宿便不说话了。他看着散落在贵妃榻上的这十颗红豆，白得干净，红得热烈，他忽的蹙了眉间，咬了咬下唇，把这十颗红豆全都挥落地下，眼不见为净。
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岂是他疏楼龙宿会做的事？疏楼龙宿闭紧了眼睛，沉声对仙凤道：“仙凤，替吾把这些红豆带走。”
仙凤很快地应道：“是！”她拾起散落一地的红豆，放入盒中后便带着它退下了，宫灯帷复又回归寂静。
疏楼龙宿下了贵妃榻，赤足踏上冰冷的地面，他却丝毫不觉寒冷，来到阶前，随着他清浅的呼吸，唇齿间仍残留着方才的黄酒的醇香。
他凝望天际，数着那人来访的日子。
快了，快了。
佛剑分说这日已行走了许久，一路上倒也平安，路上所见之景，亦有些动人之处。他随意找了个地方歇脚，便掏出了前几日疏楼龙宿派人送来的信。他与疏楼龙宿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互相通信的习惯，或许是那日他回到不解岩后看到桌上放着一封信笺，凑近了，竟闻得丝丝淡淡的檀香。佛剑分说自知若不回信定是失礼之事，便也只得回了一封。如此一来二去，竟成了一个习惯。佛剑分说不知那个华丽无双的好友是否也和剑子仙迹这般通信，也不多问，只是不知怎的，每月他都会期待疏楼龙宿送来的两封信，夜里疲累之时展开一读，竟也稍稍舒缓了他白日绷紧的神经，难道竟比心经檀香更有用处么？
佛剑分说一时恍神了，许是白日太过操劳，到了晚间竟生出了些许疲惫，他忙展信一读，信中所写亦不过些家常小事，疏楼龙宿做事一向追求华丽排场，写给他的信竟是言语平实、倍感亲切，佛剑分说看得一点都不累。很快，两页便看完了。他看到结尾处绘了几颗小巧可爱的红豆，一向严肃的表情此刻稍稍松动了些，眉眼微弯，唇角微勾，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看着页尾的红豆，微微抿唇，心知那个好友定是不堪寂寞，又想让他前往宫灯帷一趟了。表面上看，剑子仙迹和疏楼龙宿才是默契十足的一对好友，殊不知那个沉默寡言的佛者和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同样心有灵犀，毕竟数百年甚至千年的交情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抵得过千言万语了。
更何况，他常被单独叫去宫灯帷，疏楼龙宿自是好茶水、好吃食招待着的，佛剑分说向来不擅言辞，二人之间竟也不怎样交谈。可就是这样的寂静，就足以让二人心静平和，间或伴以疏楼龙宿弹奏的白玉琴声，半日之闲，倒也很快过去了。或许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便是如此被慢慢培养出来的吧。
信中被绘上的红豆，佛剑分说自是明白的。他想了想，便加紧脚步，往宫灯帷走去。
疏楼龙宿抽着水烟，眯起眼看宫灯帷外正下着的鹅毛大雪，身上披着斗篷，倒也不觉得冷。忽然听得一个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地响在耳边，疏楼龙宿的嘴角微微上扬，静待好友拜访。
“好友，久见了。”疏楼龙宿朗声道，站在台阶上笑着迎接佛剑分说。
佛剑分说满头满脸都是鹅毛大雪，见疏楼龙宿仍在宫灯帷外等他，便道：“好友先入，吾身上有雪，须得收拾。”话未说完，疏楼龙宿便下了台阶，细心地为佛剑分说拍去身上的雪珠儿，然后便与他并肩入了宫灯帷。宫灯帷里早已置了熏笼，里面正旺旺地烧着百和香，并吊着几大扇密不透风的帷帐，更使得宫灯帷里温暖如春了。
待他二人坐好后，仙凤便利索地奉上了香茶和几盘子糕点，佛剑分说闻到了茶香中藏着的丝丝缕缕的冷香，不由得望向宫灯帷外被帷帐遮得模糊的大片红梅，听到仙凤笑道：“大师好灵的鼻子，煮茶的水正是取自红梅上的雪水，又取得梅花细细烹煮，方才有这般的好味道。主人一早便吩咐仙凤预备着了，等大师和剑子先生来了，再一同尝尝。”
疏楼龙宿背靠在栏上，笑道：“剑子那个白毛老道昨日来了，在吾这儿蹭走了不少好东西，好友猜猜他说的什么？”未等佛剑分说回答，疏楼龙宿便自顾自笑道：“他道：‘佛剑好友今日未来，实在遗憾。不若吾带回些于他，想必龙宿必不会如此小气罢？’”他故意模仿剑子仙迹，说得佛剑分说亦笑了，面上浅浅的笑颜，也颇为难得了。
疏楼龙宿见状笑得更是得意了，他二人皆不言语，此时已日落西山，宫灯帷到处都点满了宫灯，那橘黄色的光温暖熨帖，照得依旧纷飞的大雪也显出不同的温暖颜色来，那穿着白底绣精致红梅曲裾的少女在外头接着雪花，回眸微笑时耳上的明月珰欢快地晃动着，鬓边步摇长长的流苏凉凉地打在颊边。佛剑分说又恍神了，这个名唤仙凤的少女如何得疏楼龙宿的疼爱，他和剑子仙迹是知道的，单看她如今身上所穿的衣服，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曲裾，亦绣上了龙纹，虽瞧不真切，但足以说明疏楼龙宿对这个少女的重视了。从小带在身边的，能不疼爱么。
也正因为有了她，疏楼龙宿长夜漫漫，方能稍稍宽慰，不再寂寞了罢。
佛剑分说这么想着，却听疏楼龙宿揶揄道：“佛剑好友总瞧着仙凤做什么？莫不是哪日想把吾家仙凤娶回去罢？”佛剑分说一听，下意识道：“好友休要胡说。”他侧目看向仙凤，却见一向落落大方的少女面上绯红，轻跺脚，朝疏楼龙宿娇嗔道：“主人怎这么说，仙凤一向敬大师是前辈，大师亦把仙凤当成小辈那般疼爱，主人今日是怎的了，说话竟这般不客气起来。”疏楼龙宿只是一笑，道：“汝们二人竟当真了，吾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
佛剑分说轻声道：“吾见仙凤如今长大了，便想起了她儿时模样，那时龙宿你带着她，她还是怯生生的一个孩子，如今，”他停了一会儿，又看向仙凤，面上带了微笑，道，“时光易逝，吾不由得......”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词，他也向来不是那种容易回忆的人，佛剑分说干脆留了一个尾音，便不言语了。
疏楼龙宿闻言，也看向仙凤，恍惚想起他刚抱回仙凤之时，也不过为打发时间，只是怀中的小女婴实在可爱，他心底便泛起了一股为父的满足来，自此悉心照顾，所给皆是最好，因此他也常被剑子仙迹嘲笑道“终于被一个小女子缚住了”，不过剑子仙迹和佛剑分说待仙凤自不必说是好的，这孩子陪伴自己多年，对自己亦早已十分熟悉，他所思所想皆逃不过她的眼睛。
疏楼龙宿看着仙凤，笑道：“所幸有了仙凤，吾多年隐居方不觉寂寞。”
佛剑分说心下一颤，抬头看向疏楼龙宿，只见他面带微笑，十分欣慰，但佛剑分说怎听不出他话中的寂寞来，便皱起眉，心底也不知怎的，泛起一股暗气来，那句话便脱口而出了：“吾日后若得闲，必定常来看你。”
疏楼龙宿闻言颇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好友如今不正是如此么？多亏了汝和剑子，还有仙凤陪伴，吾不觉寂寞。”
佛剑分说沉声道：“好友不必多言。”疏楼龙宿闻言，只觉得心跳稍快了些，他又抽了一口水烟，借着袅袅的轻烟挡住他微红的面颊，唇角的梨涡却是无论如何都遮不住的。他很欢喜。
就连剑子仙迹亦未曾说过那样的话来，如今第一个说的人，竟是那个最不善言语的佛剑分说。这千年相思，已是值得了。
疏楼龙宿看着佛剑分说，微笑道：“好友，如此便说定了。”
佛剑分说慎重地点头，应道：“吾答应你。”说得疏楼龙宿唇边的梨涡越发灿烂起来，只见他眉眼弯弯，笑得欢欣喜悦。
随后二人便一同喝了仙凤煮好的黄酒，几碗黄酒下肚，便觉浑身都暖了起来，待得佛剑分说告辞之时，已是月上中天，可那雪依旧在飘扬，疏楼龙宿便递给佛剑分说一把油纸伞，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友撑伞回去，可稍稍抵挡风雪，回到不解岩后速速收好，吾昨日见那白毛老道的伞已有几处破损，焉知他找你之时见了那伞不抢走它？”
佛剑分说闻言，无奈道：“龙宿，剑子不会如此做。”
疏楼龙宿笑得得意，道：“汝跟吾还不了解那个白毛老道？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做得最是娴熟。”语毕，他又递给佛剑分说一个长命锁，雕工精细，佛剑分说接了，却不解，仅用眼神询问疏楼龙宿。
疏楼龙宿道：“吾的一点小小心意，好友且收着罢。”
佛剑分说看着掌心里的长命锁，默默地收入怀中，只低声道了句：“多谢。”疏楼龙宿虽不时送他一些小玩意，虽不珍贵，但也十分精巧，他很是喜欢，但是这次的长命锁，佛剑分说却不解是何意了。
疏楼龙宿笑道：“好友快些回去罢。”佛剑分说点点头，不多问是他无言的体贴，他撑着伞，转身离开。
疏楼龙宿一直注视着佛剑分说离开的背影，直到他再也看不见了，方才回到宫灯帷中。仙凤轻声问道：“主人，已是子时了，主人可要睡下了？”
疏楼龙宿笑着点点头，随后便听到了一阵窸窣的声响，只听仙凤笑道：“主人，是雪压翠竹的声音。”
疏楼龙宿闻言却停了下来，不由得想起了某个雪夜，他和剑子仙迹的对话来。
那时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尚还年幼的仙凤因为抵不住睡意在疏楼龙宿怀里睡着了，剑子仙迹和他却依然精神百倍，突然便听到剑子仙迹问道：“好友可曾想过走出这个宫灯帷，到外面看看？”
疏楼龙宿闻言仅笑道：“在吾还未收养仙凤之前，吾已走遍整个江湖，如今退隐是吾唯一的心愿，好友怎这么问？”
剑子仙迹沉声道：“好友必定知道，武林如今并不太平。”
“那又如何。”低头看着睡得香甜的仙凤，疏楼龙宿抱紧了她，抬头看向剑子仙迹道：“吾为何要隐居在这小小一隅，不问世事，佛剑早已知晓，难道剑子汝不知么？”他锐利的目光瞧得剑子仙迹浑身不自在起来，他苦笑道：“佛剑倒是十分体贴你。”
疏楼龙宿低着头，看不出有何表情，许久才听他道：“佛剑和汝皆涉足江湖，步入武林，吾留在这儿，不过想是为汝们二人留下唯一的一片净土。”
剑子仙迹如何不知，他却道：“儒门天下早已身在江湖之中。”
“或许儒门龙首需要身处武林，但疏楼龙宿不必。”
“剑子，汝和佛剑是吾的生死至交，这份心意，想必汝们二人懂得。”
“就算不为了汝们，为了仙凤，吾也不会涉足江湖。”
仅仅是三句话，便把剑子仙迹说得哑口无言，再不言其他。
自回忆中回过神来，疏楼龙宿又听了一回翠竹折倒的声音，便回到自己的寝室，安然入睡。
就算他再怎样躲避武林，但为了那两位至交，焉知这尾沉眠的骄龙不会醒来呢？
他疏楼龙宿，本是人间惆怅客。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闻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摘自纳兰容若《浣溪沙》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本是人间惆怅客（疏楼龙宿＆佛剑分说）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