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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劫人劫色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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濛关的守将是前将军杜关山,二十多年前濛关一带尚是在赤羌的掌控之中,还是岑襄之兄岑昭率兵出征一路高唱凯歌将其赶至颂德以西,于是将此城加固加防,取名濛关。杜关山本是个进士出身,当年荣登天子堂,以不满廿岁获侍郎之职,也算得上青年才俊,可惜据说得罪了岑昭大人,索性将一介文官扔到这莽莽大漠中间任将军一职,其实是明升实贬。
说起来岑昭也恁地大胆,濛关算得上夏朝西疆喉舌所在,就这么将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士委以将任,简直是拿大夏的安危做游戏。
可是杜关山偏偏就坐稳了这个将位,还一路高升,从小小偏将一直做到如今濛关的最高守将,不可不说是一代奇人。
而他那“当廷怒斥奸王”的典故也被传为佳话。
在守城官衙门门口晒着灼热的大太阳等了半个多时辰的塔玛终于相信那什么“杜大人横眉不畏权势、铁齿慷慨陈词”的说法确然属实了,只因为岑襄这一个本该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字报进去之后竟如同石沉大海,半晌没人搭理。
姗姗来迟的兵士挺着耳濡目染于他家大人的傲骨脊椎摊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一直站得比桩子还逼真的岑将军愣是神奇地没将被骄阳点燃的烈火喷出来就潇洒地迈进了门槛,塔玛认命地跟在后头。
说实话,杜大人的官衙大堂比之于门口,也真就只算多了个顶棚,对消暑降温一事无半点帮助。
岑襄以一身被撕开的诡异短打立在堂下,微微抬首看着那位案后坐着的大人,后者手里的一管毛笔写得叫一个行云流水。
“啪”,砚台被清脆地合上,杜大人优雅地望堂下一瞥,塔玛瞧着他也不过将到而立的年龄,长得的确人模人样,就是眼睛下头那两圈黑的有点碍眼而已。
“阁下说自己是靖宁王爷、奉边大将军,可有证据?”他平平板板地问。
“早前来到濛关的大军中所有将官自可证明。”
“这样也好。”杜大人不急不躁地点点头,合上案头奋笔疾书的东西,塔玛眼睛一瞟,觉得那东西长得有些扎眼。“下官已经将大军的情况如实写于奏章里上报朝廷,将军可要借下官的奏折道一声圣体躬安?”
“不必了,劳烦大人将大军驻扎之处指与在下即可。”
“将军稍待,”杜大人迈着方步走下来,“将军只身陷于赤羌人中,一夜后平安归来是大夏之幸,其中波折圣上自会问及,下官不敢置喙,只是身在其职,不敢请问随将军一齐回来的这位姑娘,到底是何身份?”他这话约莫是怀疑岑襄究竟是怎样从乱军中突围出来的,不但没缺胳膊少腿,还拐带了个女子出来。
塔玛诧异地伸手抹了抹脸,奇怪这般灰突突的自己居然还能被认出是个女的,“婢子是……”
“是军中劳军之女。”她尚未照之前对商队那样说出自己是岑襄之仆,岑襄已经将话头接了过去。眼看着杜关山投向自己糅杂了鄙薄、轻视和着一丝惊异的目光,塔玛但觉得有东西堵在胸口,一激动,索性朝传说中的忠耿、清廉之臣抛了个半点不掺假的如丝媚眼。
杜关山皱皱眉头,似是不屑与风尘中的塔玛相对视,青灰布衣在堂下一飘一摇,人已经潇洒地立在了门槛前,抬手遥指东城门外:“将军的兵马俱在东侧关外驻扎。”
而后不等岑襄发作,补充道:“关中粮草虽不至于吃紧,但营房欠缺,将军的部下都是征场上的好汉子,自然不会做出强占百姓民居的举动,下官便替大家寻个方便去处,将军气量高洁,应当不会介意罢?”
一句话把岑襄堵得严严实实,介意那就是承认自己小肚鸡肠,塔玛瞬间对这位黑眼圈的杜关山大人油然生出一股敬意来,所谓威武不能屈,此人更在不屈之外,誓要把对方给屈了!
“自然是,不会介意。”岑襄好像吸了一口气,说。
然后大将军很有气度地不再打招呼,直接从门槛上迈了过去。
塔玛从愣神中回转过来,匆忙跟上,不经意再回首一瞧,摇摇立于门槛立体的杜大人,那目送他们的黑眼圈里头有丝光芒微微一闪,倒莫名品出点狐狸的味道。
他们果然在关门外头寻着了岑襄的十万大军,或坐或躺在黄漫漫的沙海里头,军容全无,营造出一股颓废的风气,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岑襄手下一众高高在上的将军们正赤着上身,勤勤恳恳地为濛关加固城墙。
“王卓。”岑襄唤道。
叫王卓的副官回过头来,圆圆的眼睛瞬间蓄上充足的泪光,“王爷!感谢老天,您平安无事,不然大伙儿得被累死了!”
这人说话不知是没经过脑子还是天性如此,似乎在他此刻激动的心情里,靖宁王活着只意味着他们也可以平安——当然这种想法似乎没错,但你不能直接对着当事人说出口罢,何况以岑襄的身份,一怒之下完全可以叫他当下没了头顶的官衔。
不料岑襄也像是完全没意识到王卓的话听来十分刺耳,微抬了眼睫:“怎么了?”
塔玛不得不承认,有什么样的将军,自然就有什么样的副官,几次下来,她知道岑襄有点出人意料的呆,所谓近墨者黑,王卓那个脑袋大约也不会太过好用,看来以后压根不用思考他们之间的对话还有什么内涵。
“杜关山那混蛋要咱们给他整修城墙,大伙儿当然不答应,可他说这次王爷八成回不来了,他给皇上写奏章,就说我们守护王爷不利,要革我们的职!”王卓义愤填膺地说,一面朝沙地啐了一口。
“那我已经回来了,就不用干了。”
“好咧王爷,我马上去传令。”
“等等,你们还是给干完罢。”
“咦?”
“我来的时候,杜大人已经在写奏折了。”
“可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靖宁王爷一脸诚挚,很有种“我们知错了,希望杜大人不要向皇上告状的”意味。
王副官乖乖地闭了嘴,继续挥汗如雨去了。
看着哀声连天的将军们,再瞧瞧席地休息的兵士,回想起杜关山大人那颇有内涵地一哂,塔玛深有佩服之感。
可是来不及佩服多久,因为岑襄走了几步,扑通坐到地上去了。
“将军!”以为他失血眩晕,追上去才看到他其实就是学习其他兵士,仰头看天休养生息。
可是……“将军,不需要搭起军帐么?”
“哦,”岑襄转头看着她,“干完活就走,不必麻烦了吧。”
“但将军受了伤,军医的话还是要找来看看才是,我不懂医术,之前只是胡乱包扎罢了,药草也没有用。”不知为何同情心泛滥,大概不忍心看到当前的美色因为露宿沙地、血污满身而打了折扣。
“嗯……”岑襄垂首看着伤口沉吟,“还是不要了吧。”
“啊?”塔玛完全不能理解,“将军为何要同自己的身子过意不去,明明可以医治何必执意拖着,难道带伤对将军来说是一种彰显荣誉的象征么,还是说,如果不被砍上两刀就没法让人对你歌功颂德,说你其实一心只为了国家安宁战场上一马当前?将军不觉得这是一种矫情么!”
一口气说完才发现不小心连自己那点小心思都爆发出来了,瞬即自我安慰,反正以岑襄的理解方式八成听不出挖苦的意思,而对方果然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明明生的十分幽深的眸子却不搭调地带着迷茫的色彩,让人禁不住感慨相由心生怕是错误的说法。
“随军的大夫没你治得好。”过了一会儿,岑襄如是说,很诚恳地。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火辣辣的太阳的缘故,塔玛突然觉得脸颊有点发烫。
“哈,哈哈,哈哈哈,这样哦,那,没事了。”一阵不明所以的干笑之后,被夸奖得晕头晕脑的人瞬即忘却了先前跳脚的原因所在,摸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起坐下来百无聊赖。
很快,被突袭到有些丢盔弃甲的军队重整旗鼓,可惜虽勉为其难地作出一种凯旋归来的气势,总是难免觉得部队头顶上有朵朵阴云紧随不止。
不知是不是错觉,岑襄的脸也拉得长长的,眸子里的幽黑又深邃了几层。
自濛关向内的路程,再没有遭到什么不测,但大部分辎重已然被遗弃,因为遭到混乱马匹践踏的缘故,伤兵也增加了不少,塔玛自觉地摒弃了坐车的可能,岑襄看她厚着脸皮朝军需官那里讨了套士兵的衣裳换上,又把头发挽成发髻盘好,而后还颇自我赏析似的转了两圈。
整个过程大将军一言不发,看完就走,塔玛从后头瞧着他行向一匹算是同他们在沙漠里共患难过的军马,左臂抓住缰绳,双足用力翻身跃上,右臂明显有些不自然地垂在身侧。
此时他们行进的路已经逐渐变为颇齐整的官道,四周的景物也逐渐由单调的胡杨变成青青杨柳,归途的终点正在一步一步加近。
而岑襄仍像在无人烟的大漠里一般,部队夜间俱是在野外扎营安寨,从未向经过的任何一座城池提出留宿的要求,副官王卓百思不得其解,在被问询了无数次之后拍脑袋想出了他自认的原因所在——王爷心疼咱们,不想要咱们再去给修城墙。
对此,塔玛表示深以为然。
她蹲在清凉凉的河水边,无视下游一河享受露天沐浴的兵将们,把手里的布条浆洗妥当,又从怀里掏出几块干净的布巾。然后泰然自若地掀帘子迈进中军帐,还给门口的卫士一个百转千回的“哼”。
帐子里无人。
“将军!”她开口唤道。
屏风后“哗啦”一声水响,伴随着岑襄用清醇的音色表达出的张皇:“你……先出去。”
一时间,塔玛的心底燃起熊熊烈火。
明显就是美男出浴,即便冒着长针眼的危险也要一睹方休才是吧。
“将军的伤口需要重新包扎一下,尤其是不能让它碰到水。”塔玛说,一面很淡定地绕过了屏风。
屏风后头,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浴桶,里面的水尚且冒着缕缕热气,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一道湿漉漉的水痕从桶边延伸出去,在地上画了个弧线,绕过屏风的另一端,继而消失不见。
不愧是武将,好快的身法。
塔玛面无表情,飞起一脚,屏风壮烈牺牲,一阵乌烟瘴气过后,对面现出一个刚将下半身的中衣穿上,胸膛依旧缓缓滑下数条晶莹水珠的颀长身影。
“将军,婢子来为你包扎,请莫要讳疾忌医。”驾轻就熟地跨过屏风前的桌案,目不斜视朝目标走去。
从岑襄的角度看去,逼近来的人眼下分明布着一层诡异的阴影,嘴角的莫名弧度让人毛骨悚然,饶是作为久经沙场历练的大将军,他还是很不明不白地发觉自己的四肢不太听使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