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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
      维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用力揉了揉鼻子,然后放下手中的笔,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他的人看上去活泼快乐到有些傻兮兮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种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样子,图却画的不错。他的字也好,干净清楚又不失潇洒,密密麻麻排列在纸上面图案的四周,像是一大群循着香味飞来的榄蜜鸟。
      卡修斯用两个手指头捏起那张纸送到鼻子下面,如同那是个什么无边肮脏的破烂玩意。
      “这是……什么?”他问,盯着纸上精致怪异的花纹。
      弯曲的图尼拉草的剪影,烈火中交叉的刀剑,只剩一半的头骨安放在墓碑上。从它空荡荡的眼眶里,一棵稚嫩青藤仪态万方地蜿蜒而出,包围火焰盘绕剪影,然后在最上方盛开出一朵苍白小花。
      美丽,又诡异非常。
      “这是岚之圣者拿给我的。”维希甩了甩手,说,“我只是从门前路过……他突然在阴影里面冒出来,拉着我什么也不说先让我看了这个东西,然后叽叽呱呱讲了一大通……还说一定要告诉你,幸好我脑子不差,要不然哪里记得清楚。”
      卡修斯问:“为什么他不自己来?”
      圣者平日不能随意离开圣殿,但岚之圣者是个例外。他依附影子和水流,在兽主统辖的土地上面倾听祈祷,查看征兆,传递有关邪祟和逆者的消息。凡有光处必有影,因此他完全可以就在卡修斯眼皮子底下骤然现身,根本用不着再找人传话。
      维希耸了耸肩。他一边纳闷今天已经是第几次做这个动作了,一边说:“我怎么知道?不过他看起来很忙倒是真的……”
      他看了卡修斯一眼,才接着说:“圣者们……似乎,是在讨论西挈那新主的问题。”
      被他们亲热地称作“我们村子”的西挈那。图尼拉草原边界上最强大最古老的部落,甚至拥有了自己的圣殿和信仰的下阶神祗。
      它一生英明的首领埃伐唯一一件不该做的事情,就是在西洛生下卡修斯之后,又让另一个最后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雌性给他添了个小儿子,扎吉尔。
      卡修斯一声不响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
      维希于是强压下一声无奈叹息,扯过卡修斯手里面的纸,指着图腾边沿的字说:“很费解是吧?照圣者的话,这是西挈那建立之后刚刚站稳脚跟时就流传下来的一个预言……它说西挈那在无数年之后必将遭受浩劫,而神明会降下救赎,以此契约为证。虽然预言中的时间模糊不清,不过现在圣殿里的所有圣者都相信,这会在百年内发生……”
      “无稽之谈。”
      “没有依据?”
      一声冷哼和一个问句同时在屋里面响了起来。维希一下子住了口,而卡修斯又皱起了眉毛。
      令人心里发毛的短暂寂静中,卡修斯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望向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到来、懒洋洋抱胸而立的人影。
      “扎吉尔,”他冷冷地说,“你不该来这里。”
      扎吉尔,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原先将肩膀抵在门框上,闻言站直身子,笑了起来。“你定的规矩?”他说,“我只不过是做完事回来,顺道来看看我亲爱的哥哥罢了……你这个态度,可不算好。”
      “做完事回来”这几个字被他咬得又重又清楚,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一种又骄傲又轻蔑的样子。
      “那你现在看完了,赶紧滚。”
      卡修斯的眼睛寒冷得像封冻在冰层里面的碧血。闻言他轻嗤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
      维希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他一脚。可惜卡修斯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指甲甚至已经弹了出来,锋利尖端浅浅地嵌入石质桌面之中,像是随时会扑出去,将那个微笑着的兽人的喉咙撕裂。
      “立刻,立刻。”扎吉尔一点恼怒的样子都没有,这让维希又在心里面轻叹了一声,然而很快他就发觉不对劲了,因为扎吉尔那双和卡修斯一模一样的绿眼睛转了转,笑意盈盈地对准了他。
      “要知道,我并不是只来看你的,哥哥,”扎吉尔说,“我来找他。”
      维希愣了好一会儿,下意识转头看卡修斯的反应。他脸上自然仍是再怎么歇斯底里也不会变的一片平板,听到扎吉尔这么说,出乎意料,这个实际上暴躁又易怒的男人不但没有发火,反而像是一下子反常地平静了。
      卡修斯把歪了的椅子扶正,重新坐了下来。尖锐碧绿的眼睛微微眯起,用里面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
      “扎吉尔,”好一会儿过后,卡修斯这样轻声警告他,“不论你想要做什么……给我老实一点。”
      扎吉尔又微笑了一下。“自然,”他说,“谁都知道,哥哥发起怒来,可是会六亲不认的。”
      不等屋内两个人再说什么,扎吉尔朝维希挥挥手,道了声“稍后见”,悠悠然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维希对着卡修斯举起了双手。
      “嘿,嘿,兄弟,”他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发誓我从来没和那家伙多讲上半句话……”
      “得了,”卡修斯不耐烦地把被揉皱了的纸用力抚平,然后折起来,塞进口袋里面,说:“我可没你认为的那么蠢。”
      维希讪讪地笑了笑,再不敢多说什么了。卡修斯转过脸来,像看陌生人一样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你快去吧。”
      他眼里有嘲讽慢慢浮起:“我知道他……讨厌我就像我憎恨他一样。若不是真有要紧的事,他绝不会踏半步到这块地方、甚至这条街上来。”
      维希迟疑了一会儿。最后他还是不太情愿地站起身来,不过尽管心里不太舒服,到底没忍住好奇,“他在门口呆了那么久……”维希问,“难道闻不到你屋里这样恐怖的味道吗?”
      卡修斯轻轻哼了一声,说:“装啊。”
      维希翻着白眼走到门边,一步迈出去,又犹犹豫豫地停下来,回过了头。
      这下子,卡修斯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维希沉默了几秒钟。
      “你……真没有什么忘记告诉我的了?”他问。
      卡修斯挑起眉尖:“我怎么记得,你都看过了?”
      维希呆了呆,好一会儿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也没感到有半丝尴尬。他大大方方地反而埋怨说:“可是我没看清啊。你那样严实地裹着,我眼睛是好,又不能透视……”
      卡修斯并没有任何不悦或是犹疑。他只是站起身来,阻止了维希还想接下去的琐屑絮叨。
      “跟我来。”他说,“它……他胆子很小,你注意些。”
      没等维希意识到先前那个“它”能够代表什么东西,卡修斯转过身,自顾自朝着里屋走去。

      维希蹲在床边,和卡修斯带回来的那个雌性大眼瞪小眼对峙半晌,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转过头来问:“卡修斯……他不会是,还没有成年吧?”
      那样小,皮肤和刚出生的幼体一样白皙柔腻,苍白到看得见脖颈上脆弱的淡青色血管。从未见过的纯黑色眼睛,带着点惊惶,像是养在甘露里面、专用作祭祀的宝石一样清亮又单纯。
      非常的……脆弱。
      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经能离开家、自己寻找住处和伴侣的样子。
      维希带着疑惑伸出手去,没轻没重地抚摩了一下少年苍白的面孔。卡修斯拧着眉把他往旁边拖了拖,可莹白如玉的皮肤上面还是留下了一道红痕。
      “哇哦。”维希轻轻地低呼了一声。
      余烬操控着还生疏无比的手脚努力往床里边缩了缩。他无辜的黑眼睛里面倒影着两个又高又大的影子,自然无比地流露出几分担惊受怕的脆弱神色。
      温暖指尖触上他脸颊的时候,他心里猛地跳出了四个鲜红的大字。
      分•而•食•之。
      幸好那个新来的男人,似乎并没有也想俯身下来咬他一口的样子。不过他的力道实在太重了,被指腹蹭过的地方现在火辣辣地疼着。
      卡修斯的眉毛一直绞在一起,像是没打算再分开了。
      “别吓着他。”他有些不悦地这样提醒。
      维希颇有些惋惜地“哦”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里慢慢带上了一丝不解。
      他偷眼看了卡修斯几回,后者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苍白脆弱得过分的雌性,完全没有分一点注意力给他的意思。
      “喂,卡修斯,”维希用胳膊肘捅了捅卡修斯,轻声问,“你不是想要斐吉拉的么?难道过一个晚上就决定改目标了?”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卡修斯立刻斩钉截铁地轻声说:“不可能。”
      他瞥了一眼维希有些呆愣的面孔,又补充道:“别像做贼一样……他听不懂的。”
      听到这样的话,维希一下子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听不懂?”他金色的,仿佛跳跃着火焰的瞳仁里面渐渐盛满了怀疑,警惕地盯住了那个正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少年,“怎么可能……”
      他冲动地大声质问道:“卡修斯,这个人是逆者?!”
      卡修斯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脸,终于把目光完全投到了维系身上。那双眼睛像是两潭没有波动的阴碧死水,结了冰,潭底沉着白骨;仿佛凝固不动般的水中,什么巨大而恐怖的东西,静悄悄地露出了森白利齿。
      “不可能。”
      他第二次平静坚决地这样回答。
      维希的笑容没有了。他看起来又担忧又疑虑,明亮的金眼睛显得怒气冲冲,锋利而强硬。
      “卡修斯!”他几乎是咆哮着说,“这不是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的事情!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逆者,是逆者!要是他们真的再出现西挈那肯定第一个完蛋——”
      “不要太小看我们的村子了,维希。”
      “你——!”
      “他不会是。我知道轻重。我已经仔细看过了,他肩膀上没有那种纹身,也没有烙印。”
      “那他为什么听不懂我们的话?只有逆者们才会不讲兽王的语言!总之不管怎么样,这种来历不明的——”
      像是肚子上被谁猛地打了一拳,维希暴躁的怒吼声戛然而止。在外面,有人不紧不慢地轻轻敲响了屋门。
      “维希,维希!”斐吉拉有些干哑的声音轻柔地回荡开来,“你在吗?扎吉尔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快些……维希?”
      维希闷闷地应了一声,阴着脸瞪了卡修斯一眼。
      卡修斯问:“斐吉拉?他的声音怎么了?”
      “吃错东西。”维希没好气地敷衍道。
      “让他……小心一些。”
      维希怒极反笑:“嘿,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讲?斐吉拉有这么可怕么,和他说一句话你都不敢了?”
      卡修斯沉默下来。他又转头望了望床脚转眼又陷入沉睡的少年。半长的柔软黑发乖巧地散落着,扎吉尔身上最让他讨厌的地方,现在却只想伸手轻抚,感受那种微凉触感从指缝间落下的无比舒适。
      “卡修斯,你听着。”维希冷冷地说,“要么你把这个雌性送到圣殿去鉴定一下,再让他搬出去。要不然你就放弃斐吉拉,照现在这样,还不如让他跟着扎吉尔呢。”
      斐吉拉又在外面催促了。他转身走出去,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听见卡修斯在身后语气平淡地说:“我不会送他走,也不会把斐吉拉让给任何一个人。”
      维希头也没回。经过客厅时那个没有波动的声音变得有一些模糊,然而每一个字,还是传到了他耳中。
      “我……从不曾,放弃过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维希听停了停,满腔怒火就在这一瞬突然变成了郁闷和无奈。他暴躁地吐出一口气,恶狠狠地开门跨出屋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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