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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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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之间,余烬用力抱住头团起了身子。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疾驰的大型卡车正正撞上了。阴寒彻骨的力量压迫着他的骨骼,撕扯他的皮肉,侵进身体里面把血液冻结成冰;他整个人都往后倒飞出一大段距离然后狠狠摔在地上,肩膀着地后还在绵软的落叶上面滚了一下,紧跟着重重撞上了吱呀作响仿佛立刻就要折断的粗壮草杆。
光。光。光。
光的汹涌海洋。光的荆棘丛林。光的无声地狱。
全身骨骼尽碎般的痛楚之中,余烬眼前一黑,脑海里持续不断的嗡嗡潮水般席卷上来,立刻无声无息地失去了意识。
直视太阳般耀眼灼目的光斑留在视野里面,即使合上眼也不会散尽;他在群魔乱舞般的纷杂景象中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朦胧而模糊,却仿佛篆刻般极深地印入了心中。
那是一个强壮得不可思议,也优雅得不可思议的男人。
炫目光华中唯一的阴影。慢慢走过来,走过来。那最深最孤寂的黑暗,一点点,淹没他眼里漫天喧嚣。
卡修斯被周围浓郁甜香撩拨得头昏脑胀,白转了几圈,好不容易在碎叶土屑之间辨认出那个纤细的身子,小心翼翼俯身捞起来抱在怀里,立刻轻皱了一下眉毛。
……好轻
明明看上去是一个成体了,身形却比村里最纤弱的雌性还要小上一些。而且触上去柔软滑腻,像是新生幼崽,却是凉凉的,没什么温度。
他受了不轻的伤;浓郁的,血液的芬芳环绕在身边。
卡修斯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怀中小东西苍白的脖颈。他拼命克制着才没有当场就把利齿刺入里面;这个味道陌生的雌性已经出气少进气也少,半边身子带着血迹,可怜兮兮地缩着,看上去仿佛随时会停止呼吸一般。
维希的说法真是大错特错。
这并不是情欲的冲动。
那气味引发出来的,猎手对于杀戮最原始的强烈欲望。
想要捕捉他,毁掉他,吞噬他。想要品尝那样必定甘美的血液——
卡修斯碧绿的瞳孔暗了暗。他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药丸在指尖细细碾碎,又凉又辣的怪异味道瞬间将两个人一起牢牢包裹了起来。
他捡起已经恢复成银白的光刃,把怀里又小又轻的猎物抱紧,大步朝着被夷为平地的那一小块区域走去。
那儿除去血鸦千疮百孔的尸体,居然还有半棵图尼拉草顽强地挺立着;它茎干上爬满了繁复的墨绿条纹,又细又疏,若是粗略撇上一眼,几乎和其它同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王树……
在这样远离核的地方,居然也能长得出来……?
卡修斯若有所思的抿了抿薄唇。他也没有变换形态,就这样猛地一俯身,从哗啦作响的图尼拉草快速地冲了过去。
他上半身几乎没有任何动作,身影有如鬼魅般隐隐现现,呼啸的风声像是小孔里激射出来的水流般从影子里面穿过。眨眼间,那一片狼藉的微小战场就被甩在了身后。
——真是,好运气的小东西。若不是有硬如晶石的王树挡了一挡,这样纤细的肢体,或许现在已经变成一堆残骸了吧。
卡修斯这样思量着,在急速奔跑的同时抽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绒毛般轻蹭着他下颚的柔软发丝。
希望你到了村里,还是能这样幸运……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坚硬冰凉的翡翠眼眸中,隐隐浮上了一层血色。
维希大大咧咧地一步跨进卡修斯的屋子,立刻又被满室浓烈呛鼻的味道熏了出来。
简直就像是把整个碧潭里面的珠藻都采来碾碎了涂在墙上一般;冰凉又辛辣,带着莫名香气和腥气的味道浓稠得似乎要凝固了,仿佛随时会凝聚而滴下来,不但充溢满整个房间,甚至有单薄的几缕透过防护罩,远远扩散了出去。
怪不得一路走来,那些总喜欢在四周游来荡去、耀武扬威的大型四肢动物们全都不见踪影,只有他傻乎乎地一头扎进去,白受了一次折磨。
“喂,卡修斯!”维希捂着鼻子站在门外喊:“你是在自虐么?实在没事干就出来打一场啊!”
连他这个重目力而嗅觉迟钝的化禽都受不了了,也不知卡修斯是不是已经被熏死在了里面……
他恶意的猜想当然没有成真;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半开的门边出现了那个熟悉的魁梧身影。
卡修斯斜靠在门框上,冷冷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低声问:“怎么啦?”
他脸上倒是没有维希想象中那样难受的痕迹,只是两道剑眉皱得比往日更紧一些,简直要拧到一块儿去了。
维希又往后退了一些,确定可以忍受那些味道了,才把死死按住鼻子的手放了下来(卡修斯在一旁“嗤”了一声),微微扭曲着一张脸先感叹:“天啊,卡修斯你简直是疯了……”
“就算真不待见你那个弟弟,也不用这样吧?”他想了想,建议道,“至少找个不损己的方法,是不是?”
卡修斯的脸黑了一黑。
“讲啊。到底什么说法?”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压得更低了,维希终于从里面听出了一丝疲惫。
“就是,那个,圣者……”维希愣了一会儿再开口,这回他倒真是有心想要讲明白了,可惜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连说带比划半天,直到两个人都不耐烦起来,也没能把事情解释清楚。
最后他叹了口气,带着英勇赴死一般的表情说:“算了,还是我进屋画给你看吧……”
卡修斯眉梢一挑。他薄薄双唇抿紧时弯出的冷冽弧度,乍看上去像极了微带笑意。可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他甚至从没有把愤怒表现在脸上,就像是一个失却了情感的不死者。
天知道这个人其实有着多么暴躁的脾气。
“不是急事。”他万分肯定地这样评论了一句,然后直起身来,对着维希挥了挥手。
“到中午再来吧。”卡修斯说,“那时候就差不多了。”
然后他转身,进屋关门落锁。那一连串动作快捷迅速,流畅无比,当“砰”地一声在空气里面震荡着散开,只剩下维希一个人被留在外边的时候,他的嘴还傻乎乎地半张着。
维希没说完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他莫名其妙地瞪着紧闭门扉,一脸茫然。
有人从后面靠近他,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喂,卡修斯今天是怎么啦?”那个人问,同时往前迈了一步,在维希身旁站住了。
维希回过头,眨了两下眼睛,才把那个陌生沙哑的声音和眼前的熟悉面孔联系起来。旁边是一个身形纤长的少年,怀里抱着一个竹编的小框,里面放着层层叠叠的艳丽花瓣,涂着浅紫甲油的指尖在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又长又柔软的紫发散在肩上,微仰着头侧着脸看过来的时候,堇色眼瞳里面带着一点不加掩饰的骄傲和任性,像是个让人忍不住便想俯下身来亲一亲、再逗弄一下的的小动物。
“我怎么知道……”维希撇了一下嘴,然后问:“倒是你,斐吉拉,你的嗓子怎么搞成这样?”
余烬简直是有苦说不出。
天刚亮时他就醒过来了,可是不能动也没有办法睁眼,迷迷茫茫的,还以为又回到了初来这世界的时候。
整个身体全都是麻的,就好像把四肢都砍去、用棉花堵塞鼻腔和耳孔,再往脸上压沉重而透明的冰凉铁器一般。熹微的光芒透过眼皮映入瞳孔,没有梦里面断断续续的滴水声,也没有风吹草木的轻响,余烬在昏暗中沉浮辗转,心里却全无忐忑,只觉得安静疲惫,想要再一次沉沉睡去。
或许死了,便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然后他突然感觉到了那双手。
就好像所有的神经和意念全都为了感知它而动一样,在皮肤上游曳的触感清晰无比。指尖指腹都有厚茧,手掌宽大,体温微烫,仿佛烤热了的砂纸慢条斯理地一寸寸划过,温和而粗砺。余烬终于觉得有一点害怕了,他下意识地像绷紧身体,可惜依然没有任何部件肯买账,全都懒洋洋的,一动不肯动。
幸好那双手的动作更像是在检验货物,绝不逾越半分。它把肩膀上的骨头反反复复抚摸了好几遍,又往他记得应该有过伤口的地方抹了点冰凉的液体,随后就离开了。
有轻软温暖的东西覆上他光裸的皮肤。
好不容易得来的清醒似乎随着那双手离去也跟着想偷偷溜走,余烬和睡意拼斗了好一会儿,眼看又要被黑暗淹没吞噬,眼皮上又沉又凉的重物突兀地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余烬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立刻睁了开来。
真是怪异,此刻他清醒得像是刚睡了三天三夜,再没有丝毫昏沉迷糊。
只是依然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余烬转了转眼珠,倒也不灰心丧气,立即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这是在一间屋子的角落里,他似乎是睡在床上,仰天躺着,面对浅青色的天花板。墙壁似乎是用整齐的青色石块砌成,光滑平整,严丝密合地层层交叠。往另一边看,只见到镶在天花板中间一块晶莹剔透的浅蓝水晶,还有或许是从窗口透进来、映出水纹般阴影的明亮光线。
余烬呆呆地注视了一会儿,又转过目光端详起仿佛在沁出寒意的青砖。可惜无论哪一个地方都是过分的整洁干净,简直不像是住着人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什么。
余烬百无聊赖地又转了转眼睛,目光一偏,正对上两道森冷青碧的冰凉竖瞳。
他甚至听见了眼神相撞时“啪”的一声。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好久,那个该死的熟悉至极的面孔低了下来,嘴唇微启,声音低沉。
【醒了?怎么样?】他问。
寥寥几个字从薄唇之间吐出来,带着奇怪的震荡和气声,无比宽厚悦耳,可惜余烬一个字也没听懂。
他心思电转,慢慢眨了一下眼,墨黑瞳仁里面流露出一丝带着惊恐的茫然来。
那个人皱了一下眉,原本就俊朗却没什么活力的脸更是显得刻板而又严峻,黑沉沉的,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听不懂?】卡修斯又问,如同镶着两片刀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苍白小脸,猜测他的意思。
余烬只顾着看男人流银敷月般的头发,一边心里面乱七八糟地滑过了无数有关化学物品遗传疾病突发变异的词句,一边像是胆怯般地瞄一眼他的面孔,又飞快把目光转开了。
卡修斯眼里光芒一闪。
他把身子俯得更低,嘴唇印上因为薄毯滑落而露出来的单薄肩膀,停了一会儿,慢慢将牙齿用力地,一分分压入血肉。
余烬感觉不到疼痛,然而什么东西挤开血肉嵌入骨骼,温柔吮尽血液的怪异感觉让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不能动。不能言语。不能反抗。
不要反抗。
像野兽皮毛般顺滑又坚硬的发丝轻轻拂过他的脖子,余烬透过它们,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花板,眼里骤然流过不明含义的汹涌潮水,转瞬间又归于重重掩饰之下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终于抬起头来,意犹未尽般在伤口上面轻舔一下,直起了身子。
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触了触余烬因为瘦削而显得特别单薄的尖尖下颚。
【放心。】卡修斯说,然后不怎么满意地看见猎物眼里流露出了几分恐惧。
他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不过,没关系。
那种甜甜的香味已经比原先弱了好多。仿佛是因为找到了依靠,有了能够寻求保护的地方,燃烧生命一般炽烈的诱惑终于乖乖地收敛了,回到细腻漂亮的皮肤下面。罕见的雪晶石一般白皙细腻的皮肤,微微的凉,像是被囚禁起来从未见过阳光的宠儿。
他揉了一下那样像绒毛般又细又软的短发,用一种罕见的、几近温柔的语气说:【不用怕了……我会,把你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