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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冰冷的1934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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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935年,中国仍然在进行局部战争,虽然只是发生在内战的区域,可广州一直也没有太平过。街头经常有警车呼啸的声音,帮派的内斗也没有停止,最频繁的是由渔民和佃农组织的红色暴动,弄得很多地主大户心里慌慌的,相当的一批涌入广州城,一时倒热闹起来。师傅临近70岁的前夕,我按着年初师兄给的地址偷偷去了一封信,询问是否能在师傅70大寿赶回来,或者捎个信物回来,一走4年,只有间断的3封信,师傅很惦记他。我没有信心会有回应,因为军队不能随便请假,何况部队经常开拔。但是总是为了一点子希望吧。
甩开这点忧思,我卖力地准备起师傅的70大寿来,希望老人家的心情能好一些。先是一身的衣裳,浅褐色的绸缎长衫,宝蓝的福字团花马甲,崭新的一双千层底黑布鞋,老人家的脚容易浮肿,特地加上两双有弹性的白色舶来棉做的布袜,这个是师傅最喜欢的打扮,可是因为经常出诊,为了方便,倒是衫裤的打扮比较多。借着师傅的好人缘,我托醉阳酒楼的大师傅给留了好几样海味好料,准备做个佛跳墙,雕西瓜我不会了,但是用了烧了类似图案的大白瓷坛也算应景了。对了,还要烤个鸭子,得益于师傅挑剔的嘴和酷爱鸭肉的喜好,我考的鸭子连身为老北京的老爹都说地道。至于新鲜的菜蔬,禽蛋,和菜场的茄子王说一声就能包圆,难得阿明姑娘我这么大方。
70大寿的正日子,一大早让挑子刘给师傅净面后,一身梅红衫子,姜黄裙的我乖巧地拿着一把小牛角梳轻轻地给师傅梳着他的大胡子,别说,这把又长又白的胡子让师傅一下子仙风道骨起来,尤其衬这个老中医的身份,哈哈,这就叫形象啊。说着恭祝寿比南山不老松之类的吉利话,服侍师傅穿了新衣,美的老头子面色好多了,一直耷拉的眼皮似乎也睁开了。扶着师傅坐在正堂,我指挥请来的帮工们各司其职,自己迎接客人上门,甜言蜜语是一筐接一筐的扔,气氛达到空前活跃。师傅的人员确实好,不禁几个有头有脸的大掌柜上门,不仅有沙河帮,水田帮的大佬和一些小头目,甚至警察局的方科长也托人送了礼,看着金灿灿,鼓囊囊的礼品,我笑的合不拢嘴。
堂上的客人彼此也开始混聊了,难得有这么一个和谐友爱的气氛啊。沙河帮的老大乐呵呵地对着师傅说,“林大夫,你这个闺女真讨喜啊,有没有人家啊,我那个小儿子还是不错的,什么时候相看一下啊。“ 说完还挤眉弄眼地朝我笑,让我闹个大红脸,虽然我很想借机回屋休息一下,但是身为唯一子女的我决不能冷场子,只好躲到师傅身后去脸抽筋了。不过也提醒了我,尽管对外隐瞒的4岁,但是21岁的身姿还是瞒不了人,我的婚姻大事是个麻烦事了。摸着热辣辣的脸,我跑到厨房暂避一时,
检查着拼盘的时候,不知是谁不小心碰到了那盘寿桃,混了桃子罐头作出的粉粉的大寿桃一下子被踩扁几个,心疼的我只哆嗦,心里也莫名的一阵发闷。呵斥开旁边的人,捡起寿桃,小心的拍着土。突然,前堂传来一阵骚乱,唬的我立马起身跑了出去。带倒了又一盘寿桃。
使劲拨开围拢的人群,就看见倒在没头脑怀里的师傅,雪白的胡子上浸着鲜红的血丝,宝蓝色的马甲是已有暗红一团,看着师傅紧闭的双眼,惨白的脸,我如雷击一样,一下子跪了下来,脑子涨的难受,好像谁在啦我的胳膊,说什么,可我听不清,茫然四顾,突然一声清脆的巴掌让我左脸火辣辣的,脑子一下子不再嗡嗡的了,入眼处是一张扭曲的大脸,和不高兴有的一拼,
“ 妈的,傻了,赶紧给你师傅针几下啊,“ 扭曲的一团麻绳向我喷了几口唾沫,却也点醒了我,连滚带爬地取了针囊,狠狠掐了大腿好几下,才咬牙扎了下去,手居然没有抖。索性只是闭气,不久就苏醒过来了,我守在床边,一颗不敢离开,外边怎么样,管不了了。看见刚刚的一幕,我的心闷的生疼,不能想象没有了师傅,自己孤零零的样子,幸亏那一巴掌,丫丫个呸的,真疼,怎么还有个不高兴呢!
熬了药,又扎了一次针,师傅才平缓的睡去了,之间一点没有醒来,这段时间我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握着那封阵亡通知书,想起师兄那骨碌碌的眼珠子,眼泪流个不停,我的哥哥,即使我没有这么称呼过你,但是我们亲如兄妹。我后悔写了那封信,甚至埋怨着,如果那封信晚点发,好歹师傅能高兴一天。师兄是在剿匪战斗中牺牲的,阵亡书如此写到,一边是我亲亲的哥哥,一边是我尊敬却没打过照面的红色军队,我说不出话了。
师兄没了,师傅也奄奄一息,本来就苍老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仿佛随时能比上眼睛。趁着清醒的时候,师傅吃力地交代了我一些东西,祖传的那套金针,满屋子的医书,埋在后院的两坛子家传的器物,和一个银行保险箱的钥匙。
“沙老大说银行箱子稳妥,我就把老本放在里面了。箱子里除了师傅的棺材本,就是我给你个阿天两人备下的嫁娶之资,阿天不在了,都留给你。我没有儿女,你俩就是我的孩子。以往我是想把你和阿天做成一对的,可惜你们只有兄妹之情。咳咳,咳咳。。。“用力地咳了一回,我赶紧撸撸师傅的后背,让他深呼吸,好几个里来回,才平静了下来,喘了口气,倒笑了出来,”傻姑娘,师傅就是个大夫,“
我抱着师傅的胳膊,小声说,“师傅,你好好养病,阿明好好给你找个上门女婿,“ 这是真心话,如果能让师傅高兴,我愿意找个老老实实的上门女婿,毕竟这个世道,女人家还是要有个依靠的。可师傅却皱起了眉毛,摇摇头,”阿明,婚姻是天定,谁都不能强迫你,不管是我还是你老爹。“说着,眼神瞬间暗淡下来,脸上飘过一阵痛苦之色,”阿明,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一定要撑住。“说着眼巴巴地倒望着我来,语气郑重地让我优势一阵心悸。
我深呼吸了一下,努力克制漫步全身的冰凉,挤了个笑,“您说。。。”
靠着师傅的床边,看着师傅不安的睡颜,眼泪哗哗地流下来,算上上辈子,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眼泪一出,就没有收住的趋势。哭吧,哭吧,有什么比一天之内三个亲人都倒下的噩耗更可怕呢?
1934年是个让我悲痛的一年,短短一年,我失去了师傅,师兄和老爹,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三个人。老爹已经在年初去世了,不过只有师傅得知了消息,并且按照老爹的意愿瞒住了我。据说老爹为着护着老爷,被破门而入的不明来路者砍了几刀,最后伤重不治。临终前给了师傅消息,并最后将我郑重托付给了他。难怪年初的时候,师傅老师问我中意什么样的男仔,一反常态的鸡婆无比,还以为被沙老大刺激了,毕竟一个年纪,人家已经有2个孙子啦。我为没有给老爹披麻戴孝耿耿于怀,为没有好好做女儿而感到深深内疚。上辈子,我父母双全,这辈子,我伶仃只影。
打起精神,好好伺候师傅,即使他躺着不能动,也是我的一根主心骨,我的依靠。关闭了医馆,谢绝了求诊,婉拒了各方人士的探病,只有沙老大会派没头脑给我跑跑腿。我很快像成了一把挂着衣服的竹竿,瘦得吓人,最后师傅的哦看不下去了,说我再不好好保重自己,他就拒绝吃药,看着泼的满地的药汁,我只好顿顿白馍,每顿一碗红烧肉,吃的我最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闻不得肉味。惊奇地是,我只恢复到之前的体格,没有肥起来,难怪说心病难治,林妹妹是顿顿山珍海味也吃不成宝姐姐。
熬了一年,中间师傅还下地走了几回,到底是年老体衰,又遭逢失子失友的打击,1934年的最后一天,终于去了,很安详,我亲手缝的寿衣,做的鞋子,亲自整理的遗容,亲眼看着埋进师娘的旁边,之所以没有修成一座坟,是因为师傅不愿意惊扰师娘,“ 陪着就好,就好。”
整理师傅留给我的东西才知道,师傅是个多么会装穷的人,亏得我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为能每个月省下一块大洋美了好几天。现在,我居然是个有钱人了,顿顿吃肉,呕,吃鱼,那是最低消费啊。看着手里的本钱,我又增强了在这个世道生存下去的信心。
师傅的医书,除了一部分手卷和珍本存进银行保险箱,其余我全部捐给中山大学图书馆了,两坛子祖传的器物倒是让我目瞪口呆,全是瓷器,青瓷,白瓷,美不胜收,用着十分柔软的细棉纸包裹着,我不敢拿刀外边去估价,也全部送到银行了,师兄的那些是地契和黄金。至于我的嫁妆全是金银首饰,雕工精美,满满装了一套9层妆盒。我猜是师娘的。小院卖了,钱也存进银行了,为了实现通兑,我把所有东西寻金了花旗银行,钥匙被我偷偷地封进了一个小玉牌里,那是我把玩师娘的陪嫁时发现的小玩意,带个夹层,非常适合放钥匙,除此之外,我还用了叶明辉这个签名,和叶秀明并行签,设计的和花枝一般,十分有迷惑性。自此要有我的亲笔,钥匙才能开启保险箱。而我随身备了一些美金,港币和现洋。一个月后,我登上了去香港的船,毕竟要给老爹磕个头,脚上穿着40码的女士香槟皮鞋,红了眼圈,这是我的最后一份,来自父亲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