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见光 ...
-
“一个奴婢而已。”许久，泓轩松开她，转过身去，掩下眸底深深的倦怠，冷冷道：“你走吧。”
殊音长吁一口气，连忙离开崇安殿，出门阳光刺目，初秋的暖阳安抚地缠绕在殊音周围，殿内的阴冷之气尚未散去，殊音攥紧手中的纸条，匆匆奔回自己的小院。
按理，殊音送完午膳也是应回御膳房报到的，这个时刻，同房的女孩儿们此刻均在御膳房帮手，屋里正好无人。
双手微微颤抖，殊音凝望着略微发黄的纸条，思忖片刻，毅然打开。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若”（《节妇吟》 张籍，引用，引用而已^_^）
蝇头小楷端秀如其人，虽然年岁久远，依然能辨出绯红的晕迹，殊音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动，手下意识地捏紧纸条，那个“若”字在眼前无限放大，如一头猛兽呼啸而来，几乎吞没她。
薛涛笺，取浣花溪水溶芙蓉花汁，制十色素笺，洒以杂色流沙——这是母亲亲手做的薛涛笺！
不待殊音细想，房门被轻轻推开，殊音面色苍白，蓦地转头，见含碧立于门口，神色漠然。
“含碧？”殊音此刻思绪万千，勉强一笑，说道。
含碧冷冷地看着姐姐狼狈地将纸条藏于身后，猫一般的眼睛微眯，语气尖锐：“我道你还真是去子阳门送凌秀微呢，原来是处心积虑地受罚呀。”
“含碧。”殊音蹙眉，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声声提醒她这个名字？
“走了一个凌秀微，趁送饭之机抓这个二殿下。姐姐，你比我可厉害多了。”含碧忽而冷笑，瞪起眼睛嘲讽地笑道。
“二殿下触怒陛下，众人皆避而远之，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抛给我而已，含碧，你不要乱想。”殊音见妹妹误会，连忙解释道。
“不要乱想？那你给让我瞧瞧你身后的纸条么？”含碧的笑容愈发灿烂，只见她缓缓走进，向殊音伸出手。
殊音退后两步，摇摇头。
含碧不再说话，怨怼的神色闪过眼底，转身便走。
“含碧！”殊音唤住妹妹，握紧手中的薛涛笺，恳切地说，“不管这纸条是什么，姐姐一定会送你出宫，过上无忧无虑的自由日子。”
含碧尖刻地笑了两声，嗖地回身，怒视殊音：“出宫，然后你在这皇宫里享尽荣华富贵？嫌我碍你的事儿了，拖你后腿了？”
万没有想到妹妹竟是如此反应，殊音怔了片刻，回道：“含碧，你说的什么话！”
含碧跺脚叫道：“我那时快被江总管打成残废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副温柔姐姐的模样，真是恶心！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凭什么你是夏家最最尊贵的大小姐，享尽万千宠爱，而我只能在角落里偷看？凭什么夏家败落我在浣衣局里日以继夜干活，被姑姑鞭打，而你却在博望阁养尊处优？凭什么他——”含碧蓦地住口，狠厉的神色犹如一只发怒的猫。
含碧狠狠咬住下唇，耳边却响起泓轩漠然的声音。
耻辱！含碧恨恨地想着，银牙咬碎。那晚，观澜轩外，二殿下犹如神邸从天而降，从江总管手中救下自己，向来骄横跋扈的江总管在二殿下的注视下如摇尾乞怜的丧家犬，他的手冰冷有力，稳稳地扶起自己，那时，尽管衣衫污秽，含碧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公主。后来的日子，虽然屡屡犯错被姑姑鞭打，她却依然觉得阳光如此灿烂，毕竟曾有一双温柔的手坚定地支持着她。终于有一天，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向仰望许久的二殿下表明心迹，即使为奴为婢，只要能在他身边便已心满意足了。而泓轩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思索许久才回道：哦，我记起来了，你是夏家大小姐的妹妹。夏家的人，你走吧。含碧听到仅剩的自尊被敲碎的声音，转念想起树后他凝视殊音的奇异神色，不禁无地自容，掩面而去。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向往顽明山的海棠，姐姐你不要太自作多情，将你的想法强加于我！”眸中火焰跳动，含碧从唇间挤出一句话，甩头离去。
殊音仍自怔仲，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妹妹。
终于，天际腾出一丝金光，从流云舒卷间落在凝碧宫门前黄铜麒麟的侧脸上，泛出一层光晕，此刻的凝碧宫威严肃穆，沉甸甸的威仪迎头涌来，令人侧目。
“宜宁城里的最后一次日出，我似乎从未在此观日出。”高高的钟楼上，微曦的晨光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身躯，晨风袭来，随意披散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飞舞，她闭上眼睛，感受宜宁清晨静谧的气息，微凉的晨风，低徊的雁鸣，“北风乍起，大雁南飞。也许有一天，我的骨灰，也能随着这北风回到这里。”喟叹不舍间，情难自禁，她张开双臂，从高楼探出身子，仿佛一只轻盈的大雁。
“公主当心。”身后的声音恭敬依然，如古井一般不起丝毫波澜。
琉璃冷笑，只作未闻，依然向外探去，只要稍一使力，少女纤细的身躯便如大雁般轻盈飞入天空。
“公主。”那波澜不惊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人却依然立于身后三尺。
即便如此，你也不肯近前一分，拒我于千里之外？琉璃唇边的冷笑蕴出一丝怨恨，一使力，身子凌空向暗蓝的天空飞去。
“公主！”那抹暗影终于震动，如鬼魅般飞身而来拦腰截下琉璃，扳过她双肩，仔细查看她是否受伤。
看着欧阳非关切的神情，琉璃淡淡笑着：“为什么，直到最后你才会抱住我？”
欧阳非在琉璃浅淡的笑容下无所适从，如大理石般坚毅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炯炯的眸光竟飘忽不定，不知道应该往何处看。
“侍源宫里所有的东西都被你查究过了，为何你的眼睛从来都不会放在我身上呢？”琉璃白皙的双手伸来，欧阳非眸光变化万千，终未躲开，任由琉璃温软的小手覆上自己的脸颊，只听她轻叹道，“为什么直到最后，你才会离我这么近呢？”她温软的手在欧阳非脸颊上游离，“也许，当我的骨灰随着北风回来寻你时，你早已妻妾成群，儿孙满堂，谁还会记得遥远北荒那缕幽魂？”
“公主。”欧阳非唤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用回答我。” 琉璃的声音被晨风吹散，飘忽不定，仿佛从远方传来，“你又能回答我什么呢？只是我痴想罢了，从你一刀击毙疯马，站在晨光里静静地看着我时，我便一直在痴想。”
欧阳非定神，终于低头看入琉璃明澈的眸中，声音隐隐震颤道：“奴才出身卑贱，幸得公主知遇之恩，才得以在跟前伺候，奴才粉身碎骨难以报……”不待说完，琉璃已踮起脚，迎上他浅色的薄唇，令他一颤，少女清新的气息在唇齿间萦绕，欧阳非伸手紧紧拥住仰望多年的少女。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心愿，那便是，在有生之年能再见你。”当琉璃搂着他的脖子，在耳边轻诉，呵气如兰，滚烫的泪水随着他的脖颈滑入衣领时，欧阳非这样对自己说：
一定会的。
而当许多年后，欧阳非率侍源的铁骑踏平北方大漠时，他发现，其实自己不应该许下这样的诺言……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见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