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花溪行》轩辕碎梦

28、行道迟迟（三）

　　水蝶梦结着盘桓髻，以一支红玉璎珞步摇固定，乌发流光溢彩，左耳一条紫晶珠链，上一件织锦云纹缎绣氅衣,下着流云素裙，腰间挂着双衡比目玫瑰佩，登一双青缎鹿皮小靴，描细眉点绛唇，立在慕家府邸外求见肖老祖宗。引路的人恰是常见蝶梦的，见了这身行头也怔了怔。再看蝶梦神色之间不似从前，也无甚谈笑的心思，心中暗暗纳罕。
　　一路随小厮进入府中，走过一处池子，穿过百折长廊，在东上阁一处垂花门前停下。那引路的小厮交待几句，几个丫鬟便打着珠帘进去了，请蝶梦略等一等。
　　不一会儿，玉竹身着对襟小袄亲自来了，挑起珠帘，笑呵呵请进，蝶梦道：“劳烦姐姐。”玉竹笑着摇摇手，将蝶梦引进屋，对醉仙椅上一位满头银丝上插着一支百鸟朝凤簪，正逗着鸟雀的老夫人福了福，轻语道：“水姑娘到了。”
　　老夫人将蝶梦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好个俊俏的孩子。”
　　话语虽轻轻的，蝶梦却有些明白为何慕听风对他这个祖母是又敬爱又畏惧了。
　　蝶梦打了个千，道：“蝶梦无知，此次来有件事望您拿个主意。”说着，眼睛扫扫玉竹。醉仙椅上的人雍容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这话说得像是大方，却是直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蝶梦本也非真心忌惮玉竹，见此情状，少不得再加小心，字斟句酌。
　　蝶梦来时，听风从西廊出来，恰要出府办事，与走东廊的蝶梦擦了个边，一时觉得眼熟，待反应过来，自语道，“她扮成这样是要怎样”又问随行的小厮道：“轩玉姑娘做什么去？”小厮垂首答道：“是水家三小姐蝶梦要见老祖宗。”“哪个水家？”“自然是幽州水家。”
　　慕听风闻言脸色骤变，急急折回，步履如风，身后小厮一路小跑跟在后面，直奔东上阁。英俊的、全身敛着晨光的青年倏忽间停在数十步开外，道：“等等再瞧。”说罢转过身去，沉吟一下，对身后的人道：“就对张侍郎讲我今儿有事绊住了，改明再登门造访。”即便是心中焦躁，一举一动，风度仪容自在其中。
　　青年缓缓回转身来，墨黑如玉的眸子凝视东上阁外摇曳的珠帘，眼神有些迷离。树上掠过几只黄雀，扑棱棱拍着翅膀，听风陡然惊醒，目光转为清明，向后连退数十步，直到唯能看清东上阁屋角的铜铃。听风止步于此，虽欲再退，却舍不得再踏开半步。
　　每退一步，心中就像被钝刃划开一个口，缓慢地，深重地，一点点从心头拉长。听风垂下眼睑，独身一人立于长廊之中，枝叶掩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暗影重重，渲染出阵阵萧索。
　　慕听风出神的时候，蝶梦已从东上阁离去了，如来时一般的神态、一般的步伐让人无从判断事情顺利与否。
　　“嗨，人都走了，还看呢？”一面绣着并蒂百合的团扇轻轻敲在肩上，听风这才从神游之中醒来，见是肖含嫣带着笑站在后面。
　　含嫣本欲再开个玩笑，却见慕听风神色之间满是凄怆，心下更加笃定，便将听风拉至一旁，正色悄声问道：“你与夫人有何过节？”听风不明所以，加之烦闷不安，淡淡道：“有什么事，不过嫌时时处处怠慢了她。”含嫣听着却有理，金氏逼死素姬，与慕听风不对盘也在情理之中，想是不敢咒慕听风，只拿个帮着他的人出口气罢了，含嫣亦不想真蹚慕家这一滩浑水，便只对听风道：“四哥，如今老太太将家交给你打理，招人怨恨是难免，其他人我不敢说什么，你们家夫人金氏却是心术不正，千万防着她些。”
　　慕听风心里想着其他事，关于金氏也不是什么新鲜评价，便只谢了含嫣提醒。肖含嫣见状，自知少不得家去时再告知他多加小心。
　　慕听风神色恹恹，再也没了做其他事的心思，又在原处立了一阵，独自出神。东上阁珠帘又晃了一晃，却是玉竹挑起帘子，请老太太散心。慕听风自沿西廊回屋，径直倒在床上。
　　“这花儿开得好，许久没见过清淡如许又不失妩媚的花草了。”老夫人一面将指套遮住半边脸，一面凑上前去，轻嗅一下。玉竹见她喜爱非常，连忙上前，欲要将那花折将下来，被止住了。玉竹随她一路前行，走到亭子处，老太太忽向玉竹道：“你听见这散步可有个讲究，需走多少步才好？”玉竹回道：“大户人家的有其他讲究我却不知，只闻得民间说走到身体微微发热便是最好的了。”老太太闻言，道：“如此，你便随我回去罢。”玉竹上前搀着，笑道：“老太太最懂得惜福养身了。”老夫人也笑道：“你们年轻不打紧，我这把年纪，自然要注意着些。”玉竹忙问：“今儿老太太胃口可好？前儿您说想吃藕，下边人打听着买到些，想给您做份藕汤。”“难为他们还记着，晚间便送上来罢。”
　　将至东上阁，玉竹笑问道：“老太太今儿的事可拿好主意了？”
　　满头银丝的雍容妇人进至屋内，向一旁沏茶的玉竹道：“我素喜你稳重，心思又细，比他们强去百倍。”玉竹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将茶水放下，道：“老太太真是折煞玉竹了。”
　　老太太摇摇头，道：“你可知墨菊当年怎样出府的？”
　　玉竹一惊，扑在地上欲拜，被老太太轻轻扶起，仍是抖个不住。
　　老夫人将杯盖掀开，让热气氤氲开来，慢条斯理道：“我却与你个明话。外头都说什么四大世家，让我看却只慕家一个。我原本便是肖家的人，那里什么家底我自清楚，不过袭个小官，出了几个长得好的人罢了；千家虽有个侯爷，独子却不在身边，也没掌着什么实权，且千家原是江湖人士出身，本不入流；水家虽兵权在手，却从武威将军开始仅此两世。唯有这慕家，”
　　“慕家绵延至今三百余年，不论哪朝哪代，皆是达官贵人。传到这里，好在有四个男儿得以延续香火。慕家若毁了，毁掉的是祖上百年的基业，我自个儿便是如何喜欢水家那个孩子，都不能让祖传的基业毁在我的手上。”
　　玉竹再次扑在地上，连声道：“玉竹明白了。”
　　“瞧把你吓的，”老太太笑着，自顾自问道：“前儿你与我说喝茶之前做件什么对身体大有裨益的？”
　　晚间老太太吃过饭，却见听风笑着迎上来。玉竹在一旁垂首不语。
　　竟是没劝住么。

　　蝶梦已知慕家态度，悻悻然告知沧海。沧海虽急，却也没甚办法，冬季仍未过去，只汗珠接连向下掉。蝶梦见状，少不得好生安慰，再想主意。
　　这边蝶梦心力交瘁刚刚掩上门，沧海的房门便又被敲开了。明蓝衣袍的男子站在离沧海三步远，脸色不见得比原来好上多少。二人对视良久，水轩澈璀璨的瞳仁中毫不掩饰地夹杂着怒意：“我却看不出你是她哥哥。你便是这般逼迫你亲妹妹的么？”
　　水沧海漠然不答，冷冷看着他。
　　这一阵响动早惊动了护卫，有两人上前想架起水轩澈离去。水轩澈袍袖一挥，便将二人扫出一丈。其他护卫喝道：“大胆！千陵将军住处，岂容你撒野！”
　　“好个保家卫国的千陵将军！”水轩澈冷笑，寒风阵阵，“原来是为了抵御风晋，我却是错怪了你！”天色转暗，渐渐昏沉，映得水轩澈一双眼眸更加明亮，“于民间买铁购粮，是不得以而为之抑或是为了你水家利益？”
　　“她也是水家的人。”沧海冷冷道。
　　“她是水家的人，”水轩澈挑起眼角，“你们得的好处只比她多十倍而已！”
　　寒风更甚，呜呜作响，似有怨魂泣血。水轩澈狂笑：“你们口口声声以国家为重，以天下为己任，黎民为本，就是这么个做法！欺软怕硬，包藏祸心，这就是所谓国重于家的世家！”
　　沧海仍不动声色：“你劝不动她。”
　　“我本就不想着劝她！所谓仁义忠信，所谓天下为本，原来就是外临祸患而内斗，争小利而忘大义，名为利民而实排异己！”水轩澈笑声恻然，“国家之祸，非因楮梁风晋，却为内乱！世家豪门视国祸而不见，非但无意止乱，只从中攫利！我便是一生贫苦，也决不与这样的人为伍！”
　　水轩澈冷然觑着沧海：“我意已决，你如今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