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花溪行》轩辕碎梦

29、莫知我哀

　　即便被当场驳斥，水沧海面上仍旧毫无动容，一双虎目坚定如初，似是完全没有把水轩澈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他略挥挥手，一名身着花草云纹黑衫的青年便出现在水轩澈身后，向沧海一揖。
　　水沧海目光不见变换，停留在水轩澈一半因屋内烛火照耀而愈发光彩照人，另一半隐没在重重暗影之中的面颊之上，朗声道：“如铁，带公子去休息。记得叫人奉好茶。”
　　不待名唤如铁的青年开口相请，水轩澈便转身离去。水沧海目光不离原来停驻之地，眼见水轩澈转身时宽大的袖子在空中飘扬成完美的弧度，不显凌厉，亦非柔美。
　　直至水轩澈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屋内的人发出微不可闻的喟叹：“三妹，如今我真信了你的本事。”同是逢人只说三分话，同是出于利益考虑假借他人之力，有人招来斥责，有人却得到同情。这也是一种天赋，一种险些被埋没在无止境的体能训练中的天赋。
　　水轩澈并未显出对一路谨慎地跟随着他的青年的兴趣，自顾自地一路前行，至房门前缓缓停下脚步。青年方欲告辞，忽闻得一个声音，似是琼珠泄玉，自九天之上，至三尺黄泉，渺渺而至：“你姓冷。”
　　冷如铁怔了怔。长身而立的男子背对自己，看不到他的表情，只闻得轻轻的叹息：“铁原本，并不是冷的。”说罢，未等冷如铁答复，径自阖上房门。
　　冷如铁仍旧一动未动。方才那一声，像是夹着愁绪的秋风，静默地拂过，待人敞开心扉时，有一丝酸楚就在不知不觉间，渗入心头。
　　有人生疑有人猜，有人伤神有人愁。再怎样各怀心思，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启程那日，不少平素与蝶梦交好之人前来送行。想起曾经际遇，蝶梦深吸一口气，眺望柔和明丽的初阳，感受潮湿温润的空气和温软的风拂过脸颊的感受。这是夔州独有的气息，此别之后，不知何日重返。一草一叶，一花一木，都秀美灵动得前所未见。这里还有许多知交好友，日复一日的谈笑，祸福与共的扶持，都融合在夔州的山明水秀之中。
　　还有一个人。他是自己来到这里最大的收获。明知踟蹰与徘徊只是徒然，却想努力地慢一点，再慢一点，试着从和煦的阳光之中，从散发着馨香的草木之中，拼出他的影子。
　　三日未见。或许此后，永不再见。
　　蝶梦方神游天外，一个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千陵将军留步。”
　　沧海与蝶梦齐齐调转马头。
　　轻骑紫电，暗纹黑衫，面容俊朗，黑白两色的发丝在初阳下格外耀眼。
　　他一出现，蝶梦再也无法将目光挪动半寸。
　　我既盼着你来，又盼着你不要来。
　　来人未至身前，碧空之上，一声清冽的啼鸣，矫健的雄鹰盘桓而落。
　　慕听风眼见水沧海取下信件，墨黑的瞳仁染上淡淡笑意，一跃下马。
　　沧海将信件折起，同样一跃下马。众人纷纷跟随，目光集中在来人身上。
　　慕听风行至沧海身前，略施一礼：“感念千陵将军一心为国，我蜀中慕氏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水沧海向慕听风还一礼，道：“这位可是慕四公子？多谢美言。”
　　慕听风微微牵起嘴角：“千陵将军多礼。此时言谢，为时尚早。”
　　水沧海目光闪动：“世家可有什么条件？”
　　慕听风笑道：“也不过分。将军直爽，我便简单说罢。将军所需财物，祖母准了八成，随将军而行，由慕氏调度。”
　　水轩澈蹙眉。这还不过分？慕听风此行若说是来慷慨解囊，莫若说带着钱财雇着将军保镖去往北幽州逛一程更为合适。
　　水沧海未见思量，端端正正行一礼，道：“多谢世家解囊。”
　　慕听风笑而不言，翻身上马，俨然已经成为一行人最大的雇主。
　　水沧海将信件展开，轻哧一声，道：“接下来，就要瞧瞧究竟是夔州与风晋枳县，哪个离幽州更近些。”说罢，向水轩澈道：“小兄弟，如今你知我所言不假。此行艰险，我区区几人难保客人安全。请小兄弟暂回陵州，静候消息。”
　　慕听风未回望轩澈，只将一双墨黑如玉的眸子沉了沉，微微挑起嘴角。
　　水轩澈叹一声：“早知如此，我方才便应当躲远些，至少也应当塞上耳朵，也就听不到什么劳什子风晋幽州。如今我却想走，只是有些怕。”
　　水沧海另一近卫韩如霜道：“怕什么？”
　　“我怕，只要离开你们十步开外，一剑刺来，呜呼哀哉。”
　　水沧海道：“确想嘱托小兄弟谨言慎行，却何至于此。既不愿走，便与我们同行罢。”
　　慕听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笑了一下。
　　未走出几步，慕听风总觉身后一道目光追随，轻笑一声，勒住缰绳，放慢步伐。蝶梦追上前去，看着他欲言又止。慕听风目光坦然望向前方：“家中事务有二哥打理，想必不会有问题。”接着又是一声轻笑：“雇主如今想自己待会儿，这个要求可以做到罢？”说罢，轻扬缰绳，跨向前方。
　　雇主。这个半开玩笑的称号很硬气对吧？只为了这样一个名头，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消息，就能让你背井离乡，抛开打理了三年的家族，不顾祖母的信任嘱托，将主事之位拱手让人，让自己的努力瞬间倾塌。现在的主事名义上是你的哥哥，事实上，连府外都传得沸沸扬扬，明争暗斗从未间断过。
　　不论消息是真是假，等你回来的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大哥赌的是一半的几率，而你的一盘棋，从你决定来开始便已成定局，满盘皆输。
　　你便是再生气，我也无话可说。
　　蝶梦默然坐在马上，垂首看着地面。沧海靠近蝶梦，笑道：“这两个孩子甚得我心。”
　　蝶梦依旧咬着嘴唇。沧海见状，叹一声，“若没有你，却只怕合不来。”
　　这一句话千回百折。二人皆是满腔热血，然水轩澈初涉尘世，认定世间一切非黑即白，所以他看不惯豪门世家为自己的利益明枪暗箭，看不惯亲人也可以被激将被利用，他有为民请命的侠情，可以奋不顾身地去保护自己的亲人；而慕听风的豪情，藏在他黑与白交错的发丝下，藏在永远和煦的笑颜下，藏在寥寥数语之间。
　　因她是蝶梦，所以她敬佩水轩澈，也敬仰慕听风。
　　因她的蝶梦，所以她明白水轩澈的想法，也理解慕听风的所作所为。
　　因她是蝶梦，所以可以同时博得二人的好感。
　　因她是蝶梦，所以她敬水轩澈，爱慕听风。
　　只有这一个人，在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