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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之三 长宵忆琴(上,8.21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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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严回了自己屋里,以手结个咒印,撤去正面墙壁的障眼法,又摸索一阵石壁,将正中一块石板取下,一间暗格立时呈现。
暗格里装载的无非那些东西:门派秘史、武功秘籍、青玉坛历代传承的,用于保命或是害人的秘药、以及,私人的念想。
雷严伸手拿了暗格左侧的油纸包裹,层层展开,里面却是一张伏羲式长琴的雏胎。琴身为玄黑色,用暗金漆描了龙纹。
他将此琴唤作沧海。
沧海泛波,长空变色。沧海琴所展现的形象,便如欧阳少恭这个人。
浩淼的沧海,远观温煦华丽,实则阴晦难测。它平静时,你以为他溪水般温柔和煦;待它扬波,你方知他凶恶至极。
然而,这份反差,更为诱人。
二十三年前,蜀中斫琴世家雷家长子雷严,所制之琴以质朴钢遒著称。
铿锵激越的弦音,不被性喜平和们的文士待见,却深受军中贵人们青睐。
琴如其人。那时雷严常想:若是弟弟们成材,他便不制琴了,让弟弟们继承家业。他则去从军戍边,成就一番沙场传奇。
十七岁的雷严为出征西域的老将军献了一张龙啸琴,意为□□神龙一朝长啸,四方魍魉莫不臣服。但那将军家族权势太盛,引得天家忌惮。得胜班师回朝之际,便有人在龙啸琴的名字上做文章,弹劾那老将军怀有不臣之心,以天命真龙自居。雷严的一腔热血,则被曲解为谄媚权势,蔑视天家威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闹到最后,老将军交出虎符,封了二等公,荣养于朝。天家收回兵权,不再追究其家族罪责。惟有雷严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原本是要贬作奴籍,多方奔走的结果,仅是保下了雷严庶民的身份,雷家二十年内不得进贡御琴。
不能进贡御琴,意味着雷家地位骤降,仅是一届平凡琴商。雷家世代累积的声名,自雷严手上折毁过半。雷家惊怒交加,求了青玉坛武肃长老,将雷严带去“修身养性”,等同变相将他逐出家门。
到了青玉坛,雷严方知道此派并非道家正统,经两百余年前第五代掌门厉初篁酿成的人祸,声名颇为狼藉,行事更需格外小心。但他觉得,青玉坛畏首畏尾的做派,与自己丧家犬的处境相似,遂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进而,将对命运不公的怨恨转嫁到两百年前“迫害”青玉坛子弟的道家正派头上。
不知不觉间,振兴门派,一雪“前耻”,竟成了雷严的执念。
又因心怀执念,他于心境修为和金丹术上都仅止泛泛,难有大成,惟武学造诣突飞猛进。
但纵使拥有不容小觎的武力,仍旧不足以向他怨恨的一切复仇。
雷严浑浑噩噩过了十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一人的勇武,又能成就什么。
第十一年,雷严终是遇到了欧阳少恭。
青玉坛上层凉亭旁有一小片空地。数年之后,它被改建为琴台。在雷严遇到欧阳少恭时,它却还是处荒地。
那时的幼童,身形被茂盛的杂草掩了大半。他闭着双目,手指不住滑动,姿势极为引人注目。
雷严好奇地上前打量片刻,发现他竟是在抚琴。
他就那么站立着,在杂草丛生的荒地里,用不存在的琴,弹奏着不知名的琴曲。
或许因他容貌与气韵都极美,那么荒诞的举动,由他来做,亦精致如画。
雷严细心看着他手指的动作,于脑海中慢慢谱出一支琴曲。淡雅从容又幽远深邃。
雷严愈发好奇:如此美妙的琴曲,为何不见流传?
面前这半大的娃娃,又是从何处得到它?
一曲终罢,少年睁开眼,望向雷严,倾身行了一礼。
“这位师兄,在下乃丹芷长老的闭门弟子欧阳少恭,素来好琴曲。今日见此地风景甚好,心有所感,苦于手边无琴,就着夜风空奏了一曲,师兄莫要见笑。”
风景甚好?
雷严仰头望向天空。黑中透蓝的夜色,如同幕布一般,笼住了这一方小小天地。
与青玉坛下层的永昼不同,青玉坛上层一直是这副天色将亮未亮的光景。沉默、憋闷。远方剔透的深蓝,洗不尽深夜的余毒。
“在下雷严,武肃长老首徒。欧阳师弟唤我雷师兄便好。”
雷严一拱手,和气地说。心中却在想: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末了又不自觉地扯了扯唇角。
大概,那支淡雅的琴曲,由这孩子奏来,也会变得古灵精怪吧。
雷严日后听到欧阳少恭的琴音,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欧阳少恭的琴声既柔韧又刚劲,仿佛沧海之下,有神龙潜行。终有一刻,神龙将浮出水面,拍击千层浪,长啸向苍天。
此音此韵,此景此境,绝非常人所能奏出。
雷严心有触动,由衷地称赞道:“欧阳师弟小小年纪,琴音中已有潜龙之势,日后定是人中龙凤。”
欧阳少恭收起琴,淡淡笑道:“在下的志向,并非成龙成凤,只求有一方天地能够立足。”
雷严想了想,也对。入了青玉坛,需得淡泊心志,潜心修行,原不可再以俗世的标准来衡量他人。此时,他并不知欧阳少恭以前为了“立足”,是怎样疯狂而扭曲,而日后为了“一方天地”,又会祸害多少苍生性命,只道这个小师弟年纪虽小,却颇有道家风范。
“欧阳师弟心思通透。想来人世种种,权势荣华,都入不了师弟的眼。”
“权……势……?”欧阳少恭又是一笑:“雷师兄以为,什么是权势?何为权?何为势?”
不等雷严回答,欧阳少恭又道:“雷师兄武功卓绝,好武的师兄弟们尊你敬你,团集于你身边,你便有了势。因你有势,日后若给你个正经名号,他人便甘心听从你发号施令,你这又得了权。权势本质便是这般简单,有人在,便有权势。这小小青玉坛也不能免俗。”
雷严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句平常的称赞,能引出欧阳少恭这番见解。
“对了……”欧阳少恭似是想到什么:“雷师兄,你想要权,还是想要势?”
“我……”
雷严踌躇半天,不知如何作答。
欧阳少恭却不给雷严回避的机会。他站起身来,将唇凑到雷严耳边,轻声慢语。
“雷师兄,你心中郁结,打算靠权化解还是靠势化解?”
“欧阳师弟……你!”
雷严抬头,骇然注视面前语出惊人的少年。
然后他忽然领悟到,这个孩子,本性并非初次邂逅时所猜测的古灵精怪,也非平时里的温柔谦和,更非弹奏琴曲时的刚柔并济志向远大。
他,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