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暴虎冯河

5、之三 长宵忆琴（中，8.21修）

　　时如逝水。当前任武肃长老流露隐退之意时，雷严刚届而立。这个岁数正是年富力强，堪当大任。再兼他的武学资质与人望亦无可挑剔，自然是以众望所归之姿继承了武肃长老之位。
　　此时便如欧阳少恭所言，雷严本就是有些势的，一朝得了权，弟子们姿态愈发恭敬。此外，也有几个长老仗着年纪和辈分皆高于雷严，对他的事务横加干涉。如此之事接二连三，挑衅之意不言而明。
　　雷严心中厌烦，不禁吐露怨言：“哼！不是一意奉迎就是倚老卖老！修道之人这番作态，着实难看了点！”
　　欧阳少恭听了，只是摇头：“莫言清修之人又该何如，青玉坛此地虽非俗世，却也仍在红尘中。今日师兄身居武肃长老之位，合该为红尘俗事烦恼。”
　　雷严眼一瞪：“欧阳师弟是说，我不该有怨言？”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正是。”
　　雷严却被欧阳少恭毫不客气的作态闹得没了脾气。他与这个古怪的小师弟已相处了两三年，早就习惯了对方端着张看破浮世百态的面孔吐露惊人之言，况且这阴晦莫测的一面欧阳少恭似是只在他面前展现。
　　雷严想，这或许是因为他不像门内其他弟子一样介意欧阳少恭小小年纪却极为老成一事——雷严听闻欧阳少恭出身于琴川大户，他早年为贵人们制琴，见过几个望族的孩子，他们一个个身形都还没长开，肉乎乎的像个小包子，却是满口的恭谨言语，眼里亦找不到半点天真，老气横秋的模样比起欧阳少恭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时代，大户或望族家有名分的孩子从出生时起就要背负相应的责任，生存的环境迫使他们早熟。此一言，曾身为蜀中雷家嫡长子的雷严亦能够体会。
　　生在雷家，为家族声名所累。身在青玉坛，为“权势”所累。得到的东西，却都不是他想要的。雷严觉得，他所见的那些少年老成，与他今日对于他人恭谨或是挑衅的厌烦，本质相通。正如一个人汲汲经营着所谓“人生”与“年华”，初衷并非家族声名或是权势。只是到了现在，所谋所求的东西，并未让他产生充实感。
　　振兴门派，一雪两百年前的耻辱，这个口号又是多么空虚。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世事多烦忧，不知何日能得心安。”
　　欧阳少恭所言，他不是不明白，却总想问一句：除了与权势纠缠，是否还有其他方法，能为心中郁结找到出口。

　　一年后，欧阳少恭忽然告诉他，方法是有的。
　　世上存在着凡人未曾想象的巨大力量，若是能握在手中，便能快意驰骋，纵横天下。
　　欧阳少恭说，他能让雷严见识那力量。前提是雷严助他登上丹芷长老之位。
　　雷严十分不解。欧阳少恭是现任丹芷长老唯一的徒弟，颇得恩师器重，于金丹术上的才能亦为众人称道。丹芷长老年事已高，他只需耐心等待，丹芷长老之位迟早会传给他。但若现在去求那个位置，反倒有些冒险。
　　毕竟青玉坛以金丹术为立足之本，丹芷长老这个位置，是门内的“实缺”，并非无人觊觎。
　　欧阳少恭却答：“迟早？那是五年或十年？我……等不了那么久，你所未曾想象的巨大之力，也等不了那么久。”
　　未曾想象的巨大之力……
　　这句话对雷严而言，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雷严终是答应协助欧阳少恭。一方面，他憧憬着那遥不可及的力量。另一方面，他又想看看，欧阳少恭打算如何行事。他该如何让丹芷长老甘心退位，接下来又如何以弱冠之龄折服众人，登上长老之位。
　　欧阳少恭一出手，却是不留半点余地。
　　他设计了义幽丹阁的事故，将待他不薄的恩师送入黄泉。“正巧”在丹阁附近练功的武肃长老，则可以证实整件事确为意外。
　　雷严此生第一次“作恶”，便是协助欧阳少恭谋害人命，愧疚之心不是没有。

　　丹芷长老尸骨尚未入殓，青玉坛内已是风起云涌。
　　但凡有些能耐的，都在肖想丹芷长老之位。言辞之间，都围绕谁是合适的继承人打转。有人提到欧阳少恭之名，即刻被旁人以“黄口小儿怎堪大任”为由否决。
　　却说欧阳少恭，一连两日枯坐于丹芷长老的灵柩前，不吃不喝，默默流泪。
　　他似是迅速地消瘦了。一身白衣，只堪堪地挂在身上，虽是形容枯槁，哭得红肿的眼角，却又为惨白的小脸增添了几分艳色，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爱。
　　雷严看着事件真凶这副弱不胜衣的模样，一时之间心神恍惚，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俗语。女要俏，三分孝。
　　是日深夜，欧阳少恭似是想起什么，发疯般地冲到义幽丹阁，从废墟下挖出一枚半毁的丹药，再回灵堂，当着掌门与其他长老的面，将药丸送入丹芷长老口中。
　　此时，已死去近三日的丹芷长老，手指竟微微动弹！
　　众人莫不惊诧，欧阳少恭却极为失望，伏到地上嚎啕大哭。
　　“当日弟子与师尊炼制这起死回生的溯魂丹，为的是天下苍生不再受生死束缚，不料累师尊丢了性命，溯魂丹亦仅止半成！”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再度一变。原来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药，半成品就可令死人再度动弹！
　　掌门强压下心中惊骇，缓声问道：“欧阳师侄，你与丹芷长老何时开始炼制溯魂丹？”
　　欧阳少恭擦干眼泪，恭谨地答道：“约摸一年前。”
　　“为何不告知于我？”
　　“当日我与师尊寻得古书记载溯魂丹一物，药方上却多有语焉不详之处，我们只得自行摸索。而溯魂丹炼制过程极为凶险，常有意外。师尊恐他人得知此事，一心效仿而遭遇不测，故吩咐弟子，溯魂丹未练成之前，不得将此事泄露他人。”
　　接着，欧阳少恭又将一年来义幽丹阁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故一一道来，原来都是炼制溯魂丹的缘故。经他刻意渲染，丹芷长老的藏私之举，勉强混得过去。
　　旁人只道溯魂丹的炼制果真凶险，雷严却听得分明。欧阳少恭一年前就开始行动，布局的时机恐怕更早！
　　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慎密，又如此狠毒！
　　“那欧阳师侄可记得此次炼制溯魂丹的方子？”
　　有人问出了最为重要之事，灵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起死回生之药何等珍贵，即使还未炼出成品，拿到半成品的方子也好。
　　欧阳少恭垂下眼，轻声道：“记得。”
　　然后他慎重地直起身，朝掌门与其他长老一拜：“当日义幽丹阁发生变故，师尊本有机会逃生，却因念着弟子安危，拼死将弟子护于身下，累他丢了性命！师尊大恩，弟子无以为报，只求将溯魂丹练成，复活师尊，偿还师尊恩情！”
　　末了他又重重地叩头。
　　“弟子愿将溯魂丹药方交出，此后尽心协助下任丹芷长老炼丹，以早日完成师尊志愿！”
　　欧阳少恭言下之意是：谁要来做丹芷长老，谁便要跟他一起炼制溯魂丹。
　　众人无不意动，但无人敢应承。
　　丹芷长老之位和起死回生药的诱惑不可谓不大，却是要拿性命去博，代价太大了些。
　　欧阳少恭环视众人，目光从雷严脸上一扫而过，又痴痴望向了别处。
　　雷严忽然意会，此时他应该说什么。
　　他咳嗽一声，柔声道：“丹芷长老之位向来由门内最擅长金丹术之人担任，欧阳师弟乃前任丹芷长老亲传弟子，金丹术上天分更为当世罕见，正为下任丹芷长老不二的人选。欧阳师弟只管悉心炼药，待大功告成，不仅成全了丹芷长老志愿，更能成全青玉坛的盛世功名！”
　　众人听了，眼前一亮。
　　是啊，还有这法子。长老给他当，送死之事他去做，事成之后，不怕他不肯分杯羹。
　　再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始终比他人好拿捏。
　　欧阳少恭却像是被雷严的提议惊吓到了，又伏到地上，诺诺道：“弟子年幼，不堪担当大任。”
　　掌门上前去亲自扶了他，笑道：“雷师侄道了正理。欧阳师侄天纵英才，丹芷长老之位非你莫属。”
　　说着，掌门对旁人使了个眼色。又有一名长老上前，拍了拍欧阳少恭手背。
　　“溯魂丹的炼制事关重大，师侄莫要独自烦恼，于药材甄选和炼制方法上若有不解之处尽管说，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总该为小辈分担。”
　　欧阳少恭感激地望向那长老：“弟子这便将方子写下来。相信集各位师叔之力，溯魂丹定能炼成！”

　　便这般，欧阳少恭以一张仅止半成，还不知是真是假的起死回生药方子，博得丹芷长老之位。此计看似凶险，欧阳少恭却摸透了众人心思，最后捡个大便宜，还让人以为他是接下了烫手山芋。欧阳少恭也不用担心有人因溯魂丹而对他不利。此事由他在掌门和其他长老面前公开，成为青玉坛内不算隐秘的隐秘，几个老家伙之间自然会相互牵制。他的处境看似艰难，实则火始终烧不到他头上。
　　好计策。雷严简直对欧阳少恭佩服得五体投地。
　　继位之日，欧阳少恭褪下弟子白服，换上长老的衣裳。嫩黄的杏衫，衬得他面孔愈发地清丽。衣角用银线绣了暗纹，暗藏张扬。
　　掌门与众长老看着这个比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还要美上三分的少年，目光和善。
　　不管出自真心还是假意，这一刻，青玉坛内和乐融融。
　　只有雷严想笑。
　　原来世人都差不多，青玉坛也不例外。人们求权、求势、求名、求利。求能得到的，求不该得到的，还要求死而复生，好在这万丈红尘中再掀波澜。
　　天下之大，何处净土？
　　雷严望向欧阳少恭。
　　他浑浑噩噩地将这个心思狠毒的少年推上高位，为此累了一条人命。但他并不后悔。
　　虽然那是经他之手所成就的丹芷长老。
　　虽然那是经他之手所促成的恶行。
　　然而天下之大，何须净土？
　　对前任丹芷长老的愧疚，于此刻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