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75、决胜（下）

　　“不愧是宗将军，这此消彼长的阵法，在你这里倒是显得格外的好用。”
　　就在宗广准备下令发起最后攻击的时候，身后冷不丁传来了庞统略带笑意的声音，他忙回过头，看到那人正带着一身多到令人惊惧的血迹，缓步朝他走来过来。
　　“……王爷您这是？”
　　宗广不由微微疑惑的问了一句，庞统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制止了想要继续从前逼近的宋军，转身跟宗广又吩咐过一句。
　　“至于剩下的，我想你也不用再损耗兵力了。找你的人来，我们就来效仿一把当年垓下的四面楚歌。”
　　语毕，他朝秦莫言打了个手势，而后靠在一旁几乎是饶有兴趣的，听着宋军阵中喊声渐起。
　　“耶律文才已死！辽军骑兵于岚谷惨败！全军覆没！”
　　本已遭受沉重打击的辽军后部闻声更是动摇，尽管有萧隆咆哮着威胁他们轻信谣言者杀无赦，可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士兵纷纷扔下兵器，失去斗志。
　　萧隆恨得直咬牙，但一时半会也毫无办法。与此同时，噩耗亦是从前阵之中传来，传令带给他的军报中只有一句话。
　　耶律文才身死，辽军骑兵于岚谷惨败，全军覆没。
　　萧隆终于抑制不住的，彻底陷入了绝望之中。
　　等到大军收兵回到代州城中时，时辰已近黄昏。庞统将剩余的事情全都交由宗广和雷凭，刚要返身回营，正好撞上了抱着药箱从营中出来的公孙策。
　　公孙策望见他那一身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的白衣就皱起了眉，刚想问他是不是又有哪里受伤，却被急匆匆冲进来的一个前营士兵打断了话端。
　　“启禀将军，弟兄们在清理战场的时候，于山崖边发现一个宋人女子。中军让属下问过将军，要将她带回营中安置么？”
　　“宋人女子？你确定？”
　　公孙策闻言便是心中一凛，不由得朝前逼近了一步又是疾声问过，倒把那传令也给吓了一跳。
　　“回先生，是个宋人女子。年纪轻轻的，弟兄们猜想许是先前辽军于附近城寨打草谷之时，掳回营中的。”
　　公孙策没再应他，只是慢慢的转回身去，神情复杂的望向那边的庞统。
　　庞统也望了他一眼，随即竟是勾起嘴角笑了笑，反手一把抓起公孙策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身后，对着那传令又道。
　　“在哪里，带我过去。”

　　陈鸢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和耶律文才之间终有一天将面对的，是这样天各一方的结局。
　　她只是没有料到，那个会先走一步的人，居然不是自己。
　　当耶律文才留在她身边的侍卫声音呐呐的告诉了她耶律文才的死讯，并且又一次的恳求要带她离开大辽军营时，她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我想要再见你家王爷一面，最后一面。”
　　于是她只身一人来到了宋辽边关的战场，在山崖边上，发现了耶律文才的尸体。
　　伤痕累累，不过，是笑着走的。
　　她跪下来，将耶律文才的头抱起来拥进自己怀里，也是笑了。
　　她想起那个一直以来都是温柔俊雅的男人，身为辽人，又贵为南院大王，却始终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宋人女子念念不忘。
　　尽管他们之间注定了，不会有好的结果。
　　她想起来那个人曾经说过会等她，无论是一年，十年，还是一百年。
　　她想起来那个人唯一的一次醉酒，拽着她的衣袖紧紧不放，一遍又一遍的问她，公孙策抽到了三次咸卦，而我也是抽到了三次咸卦。为什么，为什么在你心里，我就永远比不上他。
　　“傻瓜……”
　　陈鸢伸手摸了摸耶律文才被血濡湿的头发，低下头来轻言细语。
　　“谁抽到了三次咸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心是在哪里。”
　　“如果真的不喜欢，我又何必一次又一次的在你面前提起他来，跟你怄气。”
　　“风筝是喜欢自由的啊，但是断了线的风筝，又该飞到哪里去呢……”
　　“又能飞到哪里去呢……”
　　身旁不断的传来陈鸢熟悉的南朝语声，有询问，有劝解。可是她充耳不闻，只是定定的跪在哪里抱着耶律文才，心里一遍遍的念过他的名字。
　　文才啊……耶律文才……
　　“风筝……”
　　不知又是过了多久，陈鸢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自己应当很是熟悉的声音。
　　她有些茫茫然的抬起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公孙策。
　　三年未见。那人眉目依旧，但是却变得好陌生，陌生到她都快要认不出来。
　　她看见公孙策朝她伸出手，语意中带着几乎要让她产生错觉的无限缱绻。
　　“风筝，我是来，带你回家……”
　　“回家……”
　　陈鸢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公孙策的话重复了一遍，神色惨淡的笑了一下，眼中一片空蒙。
　　“我该回哪个家……又有哪里……才是家……”
　　“风筝，你别这样……”
　　公孙策蹲下身来又往陈鸢身边靠近了些，替柔弱的她挡去山崖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劲风。
　　“放手吧，别再念着他了。只有回去了，一切才能重新开始。”
　　“你是说……重新开始？”
　　陈鸢继续抬头望着他，未几，又是阖上双目摇了摇头。
　　“不可能了，公孙策。你我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三年来，我们都变得太多太多了……”
　　这一回公孙策也没有再应她，只是静静的盯着她又有许久，终于长长的叹过一口气。
　　“我知道的，风筝。这三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是不可能再和当初一样了。”
　　“但是风筝，我答应过你的，不论如何，会带你回到大宋。”
　　“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怎么还能任由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所以来，别怕……”
　　公孙策再一次朝陈鸢伸出手去，陈鸢却仍是摇头，几近执拗。而后，她突然身体一震，嘴角弯了弯，下一刻竟是从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风筝别！”
　　公孙策断没有料到陈鸢竟会决然至斯，惊慌失措的想要上前阻止，却只来得及拦住她向后倒去的身体。
　　“来不及了……公孙策……”
　　“已经……全都变了……”
　　陈鸢慢慢的松开手，胸口正牢牢的插着一把匕首。她靠在公孙策怀里不停的笑着，嘴里涌出的血越来越多，声音也渐趋低弱。
　　“我曾经……告诉过他……只要活着一天……我们之间……就断无可能……”
　　“所以是不是……只有像现在这样……才可以呢……”
　　公孙策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却是毫无办法，只能任由绝望和着温热的血液，一点一点的浸透了自己的身体。
　　“风筝……你这又是何苦啊……”
　　他用力攥紧了陈鸢的手，感觉到她的指尖在自己掌心微微动了动，几乎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
　　“跟你……一样啊……”
　　“一旦认定了……就算想改……也改不了……”
　　“原本以为……我身在辽国……心却……始终是属于大宋的……”
　　“可未成想……现如今……我终于能回去了……”
　　“却把心……留给了辽人……”
　　“爷爷……说得对……我命里注定了……孤星逐日……不得善终……”
　　“公孙策……公孙策……”
　　陈鸢模模糊糊的，又一次唤过他的名字，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冰冷的眼眶中落下一滴泪来。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大宋了……”
　　她终于在公孙策怀中停止了呼吸，嘴角还兀自带着一抹笑容。公孙策垂下眼帘望着她，半晌静默，最终也只落得一声长长的叹息。
　　“风筝……”
　　“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伸手轻轻抚过陈鸢的面容，帮她合上微睁着的眼眸。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天边已渐西沉的一抹残阳。
　　将傍晚的雁门关，染成血一般的惨红。
　　（决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