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2、前尘（上）

　　三年后，宋景佑元年。
　　“边关六百里急报，辽军三十万大军，已到雁门关外三十里处！”
　　庞统接过传令手中的信函粗略看过，随即猛地抬起头，厉目扫向太庙前的众人，最终将眼神死死的钉在一袭朱色的官服上面。
　　然后，他竭尽全力的隐忍，拧着眉头一字一顿的从牙关里咬出那三个字来。
　　“公、孙、策！”
　　此时赵祯也才刚刚回过神来，匆忙间从龙椅上站起，与庞统只是眼神一错，神色骤然间凝重。
　　“庞统听令！”
　　“臣在。”
　　“朕命你速调兵马，前方抗敌！”
　　“中州王领旨！”
　　飞速的低头朝赵祯一拜，庞统即刻转身向后面的将领们下达命令。
　　“四方将领听令，你等立刻领兵回营。任福，你率三万前锋，马上到雁门关前御敌，只要有一名辽兵过关，提人头来见！刘成，西北陕甘数十万兵马归你节制，限五天内备齐粮草，赶赴前线。其他人，各自回营死守边关，不得有误！”
　　“属下遵命！”
　　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拖延，俱是疾步行进。太庙前一时间铁甲交错轰然有声，不出片刻，方才大批的兵将已不见半个人影。
　　庞统这才走上前去，站在离公孙策不出尺余的地方，突然一拳击上公审的案几，杀气四溢。
　　“大宋第一才子？公孙策，你太愚蠢！辽人如狼似虎，你竟敢与他们共谋大计？简直自寻死路！”
　　公孙策被他的气势逼得生生后退两步，未曾移开眼神，不过气息已是乱了。
　　庞统不依不饶，又向前逼近一步。
　　“借兵与你？你以为耶律文才真如你所想的那般天真！他恐怕连做梦都想着如何要你死！三十万，你倒是给了他一个倾兵犯境好因由！”
　　“你说——什么？”
　　公孙策闻言突然瞪大了眼睛，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庞统只是冷笑。
　　“公孙策，本王向你保证，不出月余，你定会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还有，你记住，如若本王此去失利，就是你公孙策，亲手断送了我大宋的国运！”
　　又是一掌击中面前的案几，红木紫桐就这么轻易的在众人眼前裂成了碎片。百官中又有人被他惊得倒抽了口凉气，但庞统理都未理，只是抬手果断的朝后一挥。
　　“秦莫言！”
　　“在！”
　　“通知弟兄们，即刻动身，星夜兼程，随本王奔赴代州！”
　　“是！”
　　那名飞云骑干脆利落的领了命，之后再度闪身不见踪影，而庞统也在同时响亮的打了个呼哨，不多时，却见一匹纯黑战马竟然就那么冲散了重重人群，一路直奔他而来。
　　庞统飞身上马，牵起缰绳一抖，衣袂在风中翻滚，卷出一片炫目的白色来。
　　赵祯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朱雀门外，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几乎是瘫倒在龙椅之上。
　　当然，那天庞统并没有猜错。耶律文才根本未遵守他与公孙策之间的誓约，率大军一举荡平我应州、灵州，更有进一步侵占朔州之势。
　　自此，边关三地百姓备受战火煎熬，民不聊生。

　　包拯缓缓的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已经半年了。每到午夜梦回之时，他还是会时不时的梦到当初太庙公审时的情景。
　　其实他，皇上，庞统，都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一次荒唐的赌约，公审，也只是做给文武百官看得一场戏罢了。
　　或许只是单纯的为了一个呼延丕显，或许也是想借此以儆效尤打压朝中势力，或许皇上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包拯不愿意过分的揣测皇帝的心思。毕竟他在这场赌约中，也压了筹码。
　　……柴丝言。
　　包拯甩了甩头，将那些杂乱的思绪从自己脑中全清了出去。不过只有一样，却是任凭他想尽办法也挥之不去。
　　公孙策的眼神。
　　他始终清楚的记得那日公审散后公孙策的惨淡，单薄的身影被夕阳孤零零的扯在空旷的太庙前，身上的官服红如泣血。
　　他看见公孙策的眼神。是那种深得几乎要刻在眼底的悲恸迷惘，以及绝望。
　　“包拯。”
　　公孙策唤他的名字，语声波澜不惊。
　　“这，只是一场赌局。你，皇上，庞统，都清清楚楚。”
　　“而我，却把它当了真。”
　　“庞统说得没错，果然愚蠢。”
　　公孙策自嘲的一笑，嘴角拉起的弧度甚至于决然。脚步沉重的几乎要迈不开，不过他还是他一把推开包拯有些摇摇晃晃的，朝外走去。
　　包拯想要伸手去拉他，却在抬起手还未及半的时候停住了。
　　柴丝言，就站在公孙策身后不远处，望着他目光盈盈。
　　包拯终是颓然的将手垂了下去。
　　感情是会改变一个人的。就像他，早已从三年前那个因为皇上的一句不听劝便急着去投崖的冲动小子，变成了一个也会利用当前情势来满足自己利益的谋算之人。
　　说不清好与不好，对与不对，自己的执念罢了。
　　只是，当初那些亲密无间热血激荡同甘共苦的日子，他们谁都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
　　“吱呀——”
　　门闩发出沉闷的响声打断了包拯的思绪，他一见是柴丝言进来，马上在露出一副有些傻乎乎的笑容。
　　“小蛮姐早啊！今天早上是不是又做了好吃的大包？”
　　柴丝言从身后拿出个碗来，朝一旁努了努嘴。
　　“先洗脸，不然没得吃。”
　　“哦！”
　　包拯翻身下床，捞过布巾随便的在脸上摸了两下，然后兴冲冲的一把抓过包子，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
　　柴丝言不算很温柔的帮他拍了拍背。
　　“慢点吃，也不怕噎死你。不就是几个大包么，有那么好吃？”
　　“唔唔，小蛮姐做的大包，天下第一的！”
　　包拯含了满嘴的包子口齿不清的应着，而柴丝言却在听到“天下第一”四个字后，笑容瞬间凝滞在脸上。
　　“包拯。”
　　她慢慢的将手从包拯背上拿了下来。
　　“皇上来了。”
　　包拯只觉得刚刚咽下去的包子似乎全部噎在了喉咙口，梗得他直想吐。

　　“包拯，许久不见，可还好么？”
　　赵祯在包拯对面坐下，依旧是一脸淡淡的笑容，语声缓慢平静。
　　包拯抬头看了看他，不由得一愣。短短半年时间，这位未及二十五岁的年轻皇帝竟是两鬓俱已斑白。若非亲眼所见，包拯怕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犹豫再三，他终于迟疑着问出口。
　　“皇上您……也还好？”
　　赵祯只是不甚在意的摇了摇头。
　　“无妨。不过知道你这半年来都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看起来，平静的日子果然更适合你。”
　　“既然皇上你都清楚，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和包拯！”
　　未等包拯回答，柴丝言先是急匆匆的打断了赵祯的话。
　　“你说要包拯帮你的，包拯他都做了！你还想要什么？当初明明答应好了的……就算，就算你是皇上！也决计不能言而无信啊！”
　　赵祯被她追问的哑口无言，还是包拯及时的拉住了她，唤了一声。
　　“小蛮，别这样。”
　　“去帮皇上倒杯水来吧。”
　　柴丝言本还想争辩什么，但在看到赵祯脸上的表情后终是没再吱声。咬了咬牙，她有些忿忿的拧身进厨房去了。而包拯也起身从家中寻来一块还算干净的帕子，沾了些昨晚的剩茶递给赵祯。
　　“皇上，还是——先擦擦吧。”
　　赵祯下意识的将帕子捂在自己嘴角，蹭了些已经干涸的血痂下来。微一用力，嘴角的伤口再度裂开，涌出血来。
　　他又一次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你看朕，都糊涂了。不好意思啊包拯，让你见笑。”
　　包拯笑不出来。只是望着赵祯深深的皱起眉，压低了声音又问。
　　“皇上，到底是出什么事了，怎么你都把自己都弄成了这副光景？”
　　半晌，只有沉默。就在包拯以为自己都要得不到答案的时候，赵祯却突然抬起头来一把抓住了包拯的手腕，紧紧攥住。
　　“包拯。”
　　他用包拯从没听过的失魂落魄的声音，拼出破碎的语句来。
　　“如果，朕只是说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算朕求你。”
　　“你还是回去看看吧……包拯……”
　　“普天之下，只剩下一个人可以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