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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彼岸花开缘起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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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后,华巡碧把华嘉锡赶去洗澡,自己和章如松则是又坐到庭园,这回不是下棋,改成看星星。
凉风徐徐,华巡碧闭着眼睛感受春夜的安宁,而章如松自始至终都看着他,这样闲适平静的生活,他并不想打断,看来,还是莫提了吧。
就在章如松以为华巡碧吹风吹到快睡着的时候,华巡碧张开了眼睛。
「说吧。」
「说什么?」
华巡碧顿了顿,摇摇头:「如松啊,你真是个好人,一点儿都没变。你来找我,应是有重要急事吧?」
章如松望向星空。「是啊,但来到你这儿,我突然觉得,这事儿其实也不用麻烦道你华大少爷出马,我们可以找方法解决的。」
「若不是非我不可,你又怎会千里迢迢来打扰我。」老朋友应该都懂,他这几年安安稳稳在星遗居过日子,谁也不太想见,江湖事也不太想听,尽管没说明白,但是默契还在。
没有人忍心打扰他的隐居生活,在三年前那件事结束之后。
没有人愿意提醒他为江湖尽心,在三年前看见他崩溃之后。
「你现在这样,很好。我错了,我不该来的。」章如松起身要走,却被华巡碧叫住。
「我想知道,你说。」认真的口吻,一扫先前慵懒的语调。
「知道了,也许你再也无法回到这样的生活了。」
「如松,我记得回家的路,随时都可以回来。」
知他坚决,章如松叹了口气。
「这半年来,江湖上有些人中了毒。虽然说江湖天天都有人中毒,本不该被记住的,但是……中毒的人越来越多,而中毒症状与毒性……与三年前郁教的毒几乎一模一样。」
华巡碧坐正了身子。「不可能…你确定?」
「我亲自看过尸体,确实如此。」章如松望向华巡碧,低声道:「你说,三年前……莫非郁教尚有余孽未除?」
「怎有可能……当时郁教之人,理当无任何存活的可能性。」事情是他办的,他怎会没自信?只是如松不似说谎……
「这毒独一无二,若非郁教余孽,除非……」章如松越说越小声,华巡碧却听得更清楚。
眉头渐渐拢聚,未完的话,华巡碧替他接了下去。
「除非──苏郁孤根本没死。」
那三个字吐出来甚是陌生,他有三年未曾真正喊过,这次喊出来却是有些用力。
「也说不得准,也许真有余孽,也许只是有人拿到了他郁教的宝典之类的。」章如松担忧地望着他,这事不找华巡碧,要另找人还真不知该找谁。
右手不由得紧握,华巡碧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他用这只手下了药,也用这只手杀死了苏郁孤,那人的心跳是他看着停止的……
当然,他知道天下没有绝对的事。
苏郁孤,也许就打破了那个绝对。
非确认不可,非确认,他是否还活着不可。
「明日,我随你出谷。」
坚决而不容拒绝,华巡碧向来如此。
这夜,华巡碧被梦魇住。
『绮陌……』
『绮陌,绮陌……』
华巡碧环视着陌生的四周,一声一声绮陌包围着他。
『绮陌,我回来了。』
『你已经死了,苏郁孤。』
『我没死,我回来了,来找你了,绮陌。』
『找我?就算你没死又如何,你要杀了我吗?我却还要再杀你一次。』
『我在想,我是要先折磨你,还是先爱你……』
画面一转,华巡碧来到一间房。
房中被喘息和低吟声围绕,「哈啊啊啊」的叫声、□□进出、拍打的声音,空气中彷佛也能
闻到淫靡的气味。
华巡碧紧握双手,他知道床上是谁,他认得。
帐中人的身影交迭,紧紧相拥纠缠不休。
是苏郁孤,还有……范绮陌。
『绮陌,舒服吗……』
『啊…啊……教主,轻、点……』
『绮陌,你这副样子真美,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多想把你锁在这儿再也不让人见你了……』
『绮陌,说,你是我一个人的。』
『我不是谁的。』
『绮陌,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
『我不是你的奴隶!』
『你怎么会是奴隶?嘘……忍着点儿,很快就好了,不在你身上刻下我的印记,我怎么也不放心,怕你哪天就生出翅膀飞走了。不过,只要一看到这印记,别人就知道,你是专属于我苏郁孤的。』
『住手,苏郁孤──』
『绮陌,永远,永远都不要背叛我……』
惊醒。
一睁眼又吓了一次,嘉锡的小脸正与他相对着。
冷汗淋漓,华巡碧坐起身,低头望着嘉锡,想起他的房让给章如松睡了,今晚父子俩人挤一张床。
一手颤颤地轻轻抚过华嘉锡的眉,他的眼,他的脸庞……
这孩子,真的越来越跟自己不像了。
他都不知道到底该因此而松一口气,还是感到忧虑。
额心隐隐约约传来刺痛感,火辣辣的。
步下床拿起铜镜,他缓缓拨开了浏海。
一朵黑色中夹带着红色的彼岸花,就开在他的额心。
看起来是画上去的,却永远也洗不掉它,一笔一笔,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上头,提醒着那人刻的时候说了什么话,这个印记代表了什么,以及那人的手毫不留情地亲自留下这印记。
──有种花,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生于弱水彼岸,无茎无叶,绚灿绯红,佛说那是彼岸花。
苏郁孤什么花不喜欢,偏生爱上彼岸花。
他说彼岸花,红得像血,艳而且毒,看起来比其他娇弱的花顺眼。
他曾经问过苏郁孤,知不知道彼岸花是有意义的,背后有许多传说,佛教的传说。
苏郁孤说,他不想知道什么传说,反正他打定主意,最爱的东西,专属的东西,都要烙上彼岸花的印记。
那时他也没兴趣去改变他的想法,既然对方不想听,他也更懒得说解。
而后,他与他纠缠不清。
而后,发生了很多事。
而后,他下定决心要灭了郁教。
而后,他亲手在他额头上,刻下彼岸花。
一笔一刀,细致地,折磨地,一边说着情话,一边威胁着,一边烙下了他最爱的彼岸花。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当时的他恨极,后来的他却想知道,倘若明白这彼岸花的意义,那个人是否还会在他额上留下彼岸花。
他没有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
反正他早晚要离开的,反正苏郁孤早晚要死在他手上的。
知道了……又如何呢?
华巡碧轻轻抚上额上的彼岸花,彷佛可以感受到一刀一刀的刻纹触感。
都过了那么久了,怎么还会觉得痛呢?
刻在额上的彼岸花,虽然破坏了华巡碧漂亮得过分的面相,却让他因此而增添了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他并非男生女相,但是这种俊到极点又白皙细致的脸,总让人不禁多看几眼,猜测是男是女,却都会喜欢他那张脸,那对笑笑的眼。
熟识的朋友都知道那朵彼岸花,也看过,来自于郁教,却体贴地没有人问起缘由。
尽管就像黔印,看过的却无一人觉得丑,他却仍是留长了浏海,企图遮掩住这朵开得鲜艳过头的花。
他很少想如果,但是那时伤痕累累的他,满脑子都是如果。
如果一开即落,一开必落,且一落永落。
他宁愿,那花,从来不曾开过。
倘落花叶永不相见,倘若花叶永生错过,那么如果可以,
他宁愿,他与苏郁孤,从来不曾见过。
华巡碧深吸了几口气,起身走回床畔,替华巡碧拉好被子。
横竖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他缓步走出门外,轻轻地落在藤椅上,再次望向天上的星星。
苏郁孤若还活着,那他们,势必又要相见。
就算他不想见……苏郁孤想必也回来杀他复仇吧?
只是……嘉锡……
「我就知道你睡不着。」身后传来章如松的声音。
华巡碧眼一瞇。「唉呀,老人浅眠也被你猜到。」
「你若不想,就不要出去吧。」
「有些事情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
「你……唉,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那就省下来不要说了吧。」华巡碧偏头,看他带了一小壶酒。「给我来一杯。」
「我陪你。」
「不怕你家『内人』抓狂?」章如松的妻子担心他的身体,嫁给他后硬是要他戒酒,这事
儿,没人不知道。
「一小杯而已,你不说我不说,她不会知道啦。」
「哈,别相害啊,就不要哪天她杀到我这儿拿菜刀要砍死我。」轻啄着久违的酒,跟苦苦的茶不同,辣呀。
「嘉锡怎么办?让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安全吗?」
高巡碧支着下颚,有些头痛。「我也在思考,如果苏郁孤还活着……那你说我是不是该把嘉锡寄到春秋那儿去比较好?」
「确实,虽然你这里够隐密,但让他一个人在这儿总让人不放心。不如送到我那儿?」
「别闹了,你家成悦就够你跟你夫人忙的了。」
纵使交友广阔,但要说到知己,华巡碧无条件信任的,也只有卧春秋了。
「但是春秋他一个大男人,也没娶妻生子的经验,能照顾好嘉锡吗?」
「嘉锡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洗衣烧饭砍柴打猎都没问题。啊,待在那儿还可以让春秋教教他念书跟武功!」
「你──」该称赞他中肯还是骂他冷血?一个八岁的小孩竟然……「你自己的孩子怎么都不自己教?」明明自己就有武功。
「有啊,我有教他种种草药,还有一些简单的医药。至于武功……我是大夫不是武夫,所谓术业有专攻,所以还是交给春秋好了。」高巡碧依然没心没肺地笑着,完全不认为身为父亲的自己该检讨。
「春秋也不是武夫,而且你隐居后,他不是也跟着隐居了吗?」
「这就是我困扰的原因了,我去找他的话,势必会被他念一顿,你也知道根本瞒不过他,他一定会怪我拉他下水的。」他没有说,其实他最担心的,是卧春秋得知他可能为了苏郁孤再出江湖,会有什么反应。
三年前,春秋几乎为他而气疯。
苏郁孤三个字不仅在他是禁句,在卧春秋面前也是禁句。
「知道那你还去打扰人家?」章如松真的认为,这家伙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坏心眼。
「唉,话说如此,但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们什么交情,我打鱼他焉能不帮忙晒网?」
这这不是乐啊。「有你这朋友,卧春秋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这嘛……这就要劳烦你自己去问他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那干脆嘉锡也让你带去好了。」说实在的,天不怕地不怕,华巡碧倒真的有点儿怕卧春秋生气。
「休想,你自己去,而且他那么久没见你,你就不怕他担心吗。」章如松这话讲得白了。
「唉……」就是怕他担心,他才不愿说。
三年前灭了郁教后,卧春秋难得情绪激动得下了狠话:
『华巡碧,你,从今之后,不得再瞒我,否则,休想再踏入青冥台!』
即便他再怕被骂,他也不敢赌,他知道三年前,自己真的吓到春秋了。
「我去、我去行了吧。」
即使不想承认,然……
与悲哀同日生,和血泪同日死,
那花,毕竟开过,且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