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第三十六章 谁念苍生无分 ...
-
他双指捏诀稍稍一动,一截捆仙绳便有灵一般自洞中飞出,缓缓落到哪吒的手上。哪吒慢慢摩挲着那一截看似普通的短绳,嘴唇微动,却听“噗”的一声,短绳已缠在了小白的身上。小白“啊”了一声想挣,却惊觉这绳越挣越紧。正惊诧间,只见哪吒喃喃又念了一段咒,扬手收回捆仙绳还于木吒,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咒语未变,主人也同样未变。”
木吒漫不经心地将捆仙绳丢回洞内,忽然察觉了什么似的愕然转头:“老三你……”
“土道兄并未教过我捆仙绳的咒语,”哪吒也有些疑惑地皱起眉,望向满是法宝的缝隙,“但洞中那些神兵法宝……我似乎都能用,也能察觉到,他们原本主人的气息。”
木吒脸色微变,却听哪吒若有所思地说道:“若只是镇住这些东西,也许,该留下的人应当是我。”
木吒刚欲截口打断,却有另一个声音抢先道:“你们兄弟不必为此争执,我留下。”两人愕然回头,却见瑶姬袖手而立,神色温婉,眉目里却带了分不容拒绝的凛然。
两人一呆,却听杨戬迟疑道:“娘……”
瑶姬拉着杨戬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却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来:“以那人的力量,想来也该察觉我失控之事了。若是可以,我并不愿骗他,更不愿与他为敌。只是三界虽大,但能避开他法力的地方……也许唯有此处。”
杨戬一怔,猜到母亲说的人是玉帝。他知母亲既说自己留下便是有应对这些神兵法宝之法,犹豫半晌,终于低下头轻轻点了点:“我听娘的。”
瑶姬既然开了口,木吒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思及孤寂之苦,他不由有些担忧,沉吟片刻,刚欲令小白留下与瑶姬作伴,却听小玉突然开口道:“外婆一个人留在此处也太孤单了些……”她低头抿了抿唇,忽然屈指一弹,只见一只雪白的兔子自空气里跳出,微一蹬腿便跃到了瑶姬怀里,“这是我问嫦娥姨母借的玉兔,本打算拿来给……给木吒大哥作伴的,现在,留给外婆解闷吧。”
瑶姬失笑道:“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只是木吒一个大男人……”她伸手逗了逗怀中的兔子,岔开话道,“说起来,这玉兔我也是千年未见了。”兔子温顺地蜷在她的怀里,吱吱叫了两声。瑶姬缓缓抚摸玉兔的身子,打量了片刻后露出淡淡的微笑,开口赞道:“好聪明的兔子。”
玉兔又吱吱叫了两声,不再做声。
沉香仍在打量满目各色兵器,开口叹道:“这么多神兵法宝,而且其中不仅有你阐教的灵器,还有不少截教的法宝……是谁托付于你?”他知道仅凭一人之力断无可能聚起如此之多的法宝,是以有此一问。
木吒闻言打了个响指笑道:“是谁托付于我?沉香,我看你是有了舅舅就变笨了,居然问出这等话来。”
沉香一怔,回过神来,苦笑道:“女娲娘娘?”
“自然是娘娘,”木吒同样苦笑一声,摇头叹道,“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恨她、恨那些古神……这般残忍的慈悲,偏偏他们将我等利用了个干净之后,却又确实留下了最后的希望。”
杨戬低语道:“你若恨他们,怎会心甘情愿留在此地两千余年?”
“谁说我留在这里是心甘情愿的,我不甘不愿得很……”木吒喃喃了一句,脸上却没有半点不甘的样子。“我不恨古神,是因为我不想跟自己过不去。”他看着洞中流光溢彩的各色灵物,神色是带了淡淡苦涩的敬意,“以三界为局,以众生为棋……然而他们煞费苦心,哪怕背负起天下修真的怨愤,归根结底却仍是为了这三界的所有生灵。”
他抬起头,有些无奈地摊手道:“说什么被当做棋子肆意摆弄……我一个几千岁的老头子了,难道还要像个小孩一般任性赌气不成?女娲娘娘既然说这些东西是魂魄封神的道友们将来得以解脱的机缘,我自然得拼了一身道行收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沉香听了却微微变色。欲言又止地皱了皱眉,却见杨戬忽然朝他一笑,似有深意地道:“明白了?”沉香一怔,想起司法天神殿中杨戬曾说起木吒手里他尚未掌握的东西,这时才恍然:“……明白了。”
他与龙吉公主绞尽脑汁也未能解决的一大难题,其关键之处原来是在木吒这里。“女娲娘娘啊……”沉香苦笑道,“这些古神,是不是早就算准了?”千年之前曾那般决绝地将各路修真抛弃,漠然面对修真们的怨愤绝望,却又在同时悄无声息地在各处埋下一颗颗希望的种子……哪怕他们明知自己再也等不到种子生根发芽的那一天。
“明白什么了?”木吒见杨戬与沉香打哑谜般一来一去,不禁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沉香刚说了半句,便见木吒双眼微眯,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忙改口道,“咳,我是说,”他抬起头,怔怔望着满目法宝神兵,似是想要叹息,最终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我是说,机缘,确实已到了。”
木吒闻言一怔,打量了沉香片刻,奇怪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来着?”沉香低头微笑:“不是我打算,是龙吉公主先找上我……我答应与她合作,还封神榜上的各路修真一个真正的自由。”木吒沉默半晌,轻哼一声道:“不尽不实,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么,拿这话糊弄我。”
沉香见木吒脸上神色冷冷淡淡,但并未真的动怒,不由眨眼笑道:“这不是没糊弄过去么?”木吒一怔,静静看了沉香一眼,又复看看杨戬。杨戬挑眉不语,沉香却微微一笑,伸出手指指上头,又指指下头,最后才朝他点了点头,露出无辜的笑来:“差不多……就是这样。”
木吒见状脸上表情不断变化,惊讶与激赏交替出现,半晌才笑叹道:“好大的胆子!”沉香闻言又是一笑,刚欲开口却见木吒微侧了头,抱臂看向杨戬:“你打算掺和么?”
沉香一怔,只见杨戬眼带笑意,口中却淡淡说道,“与我何干?我只是个看戏的。”
沉香闻言错愕无比,木吒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转回头看向沉香,失笑道:“原以为你是见了杨戬才变笨的,现下看来,倒是笨了几百年了……”未等沉香开口,他又摇了摇头道,“不过也不能怪你,就算是杨戬,对上龙吉公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你?”
见沉香仍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样子,木吒无奈地叹口气道:“沉香,你莫忘了,这件事……与龙吉公主有关,与我有关,与很多人有关……但实际上,与杨戬、与你,本都没有关系。”沉香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想起当年郑伦等人不只一次略带愧意地对他说过此事与他无关,不由叹了口气:“原本是没有关系,只是……”
“被公主拖上了贼船后,无关也变得有关了。”木吒感慨地摇了摇头,瞟了杨戬一眼叹道,“但杨戬可不同。他一不曾被女娲娘娘托付过什么,二不曾对龙吉公主承诺过什么……”他慢慢收口,看着沉香的目光里隐隐带了一分好笑与同情。
杨戬见沉香瞠目,不禁也有些失笑。随手指了指洞隙里的神兵,淡淡道:“沉香,你可知女娲娘娘为何将此事托付给木吒而不是我?”
沉香一怔之下不由语塞。他当然知道杨戬性子清冷,无心掺和外人之事。虽说面冷心热,对身边诸人无一不是费尽心血策求万全,但他断不会为了与他无甚深交之人沦作棋子为人利用千年——纵然执棋者是女娲娘娘也是一样。自己与龙吉公主几百年来的谋划并无太大错漏,尤其既然外婆已经无恙……舅舅,自然更不会多事插手其中,只会乐得轻松,正如他自己所言,做一个真正的旁观者。
沉香恍惚忆起手忙脚乱的当年,退无可退不顾一切地找上龙吉,却见那公主一身素衣似笑非笑端坐府邸,居高临下的冷然轻笑似极了他的舅舅杨戬。于是不曾威逼利诱,不曾哄骗欺瞒,仅仅一个眼神加一件旧物便让他恪酢醍懂地上了贼船,为其做牛做马了数百年。
但他知道纵然给他机会回到数百年前,再对上那样一双眼睛,对上她手中那古老黯淡的帅印,他仍然会答应她。姜尚昔年旧物统共也只兵符帅印这么两件,兵符由王母转交杨戬后化为飞灰,帅印却是由龙吉保存至今。沉香在看到那帅印之时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逃避拒绝的可能,因为对所有曾给那人寂寥一生添上些许暖意的人,无论是否尚在人世,他都会心甘情愿竭尽所能地去成全。
“原来如此,”对上木吒略带揶揄的同情目光,沉香按下数百年前的记忆,微微笑道:“不过这样,也好。”答应了龙吉的人是自己,这局棋自然合该由他继续。舅舅虽说回到了三界,但他回来可不是来替自己收拾烂摊子的。虽说知道得比所有人都多,但那只是因为他多年来的习惯罢了。不过话虽如此……有些孩子气地嘟起嘴,沉香眉间露出些悻悻与郁闷:“舅舅,您真的不管我了啊?”
杨戬唇角含笑,也不开口,视线缓缓在小玉哪吒等人身上扫了一圈之后才似有深意地看向沉香。沉香一呆,刚皱了皱鼻子,却听自方才起便沉默不语的瑶姬忽然苦笑一声道:“沉香,别信你舅舅的。”
沉香与杨戬同时一怔,只见瑶姬拢了拢发,握着杨戬的手低声道:“别人不知道,娘还能不知道吗?戬儿,你从小到大都是个劳碌命,就算想着要放手任沉香自己施为……也是做不到的。”她抬起头,转目望向沉香,温言道,“我在泰山不知道外面的事情,沉香,你便代我……好好看着你舅舅,别让他乱来。”
沉香一怔,尚未开口,却听小玉撇嘴道:“外婆,沉香可看不住舅舅!舅舅若决定了什么,我们谁又能劝得了?”杨戬闻言大是尴尬,瑶姬略带愁色地叹道:“是啊,这孩子天生死心眼,谁的话也不听。”
“娘!”杨戬有些窘了,“我保证……”
“保证?”瑶姬听到这二字却似更恼了,“你对谁的保证都做得数,只除了我们!什么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你当年怎么答应我的?又怎么答应四公主和小玉的?结果呢?”一言既出,之前已平息下去的痛惜再次上涌,瑶姬只欲再大哭一场,勉强控制住情绪,她无力地苦笑道,“戬儿,答应娘,不要再有下一次……真的不要再有下一次。娘受不了的,沉香小玉也受不了的……”
杨戬心中大痛,木吒见势不妙,朝沉香哪吒各自使了个眼色,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岔开话题,总算挥去了沉郁的阴影。口中不停,心中更是早已把杨戬骂了个底朝天,木吒这才回到正题:“好了好了,废话少说,你们不急,我还急着出去见见这花花世界呢。”
……
庐山。
嫦娥素手纤纤,正在拨弄琴弦。
“《天问》?”后羿席地而坐,享受似的闭上眼道,“你那么多歌儿曲儿的,我也只这一首听得出来。”琴声自指尖流淌出来,嫦娥嘴角带笑:“是啊,《天问》……羿,你说天若有口能言,会如何回答我们的问题?”
“这我可不知道……你们女孩子脑子里想的总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要我说,问天不如问己。”后羿双手枕在脑后,似乎已然乏了,“若是可以,最好连自己也别问……整天问东问西的,累着自己也伤了别人。”
“不问……不行啊,”嫦娥尾指拨出最后一个音,伸手抚上琴身,低语道,“我不是你,羿,没有意义我会活不下去的。我一直在想,神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生命……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如果快乐不再是快乐,痛苦也不再是痛苦,连寂寞也沦为麻木,那我们这些神仙,与无情无欲的死物有何区别?”
“你被刘沉香那混小子洗脑了?”后羿对嫦娥的低语全不当回事,“蛾子,我劝你趁早离他远点,他和杨戬都不是正常人。”懒洋洋地撑起身子,他似笑非笑地道,“人心是什么东西,你比我清楚。别人的事,让别人自己操心就好。想那些有的没的……你若真那么闲,不如去一趟华山,或者找敖广那个闺女出门散散心。”
“我明白,我只是……心乱得很。”嫦娥叹口气,心神不宁地道,“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独守广寒的千年是怎么过下来的。”
“怎么过下来的重要吗?”后羿叹口气,眼神温和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抓着头发道,“你知道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不过有人告诉过我……人活着,不一定要有什么意义,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意义了。感情、欲望、追求……随便哪个,只要你没舍弃干净,你就有活下来的理由了。”
嫦娥惊愕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道:“羿,没想到你竟有这么好的口才。杨戬走之前,我真该让你这般……”
“开什么玩笑!就杨戬那顽固脑袋,我才懒得浪费口水。”后羿愤然起身,脸上带了不满,冷笑道,“再说了,我是他什么人,何苦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嫦娥皱眉,心中有疑惑划过,望向后羿冷淡中隐藏着愤懑的神色,突然明白过来,失声道:“羿,你难道是还在记恨?”
后羿冷哼一声,悻悻道:“他胸口挨了一掌不假,但难道脑袋也挨了一掌、眼睛也挨了一掌不成?什么破眼神……我跟他认识那么多年,水里来火里去的,过命的交情啊!他就真当我是那种卑鄙无耻的龌龊小人?蛾子你说,我难道不该记恨他?”
嫦娥沉默,半晌才道:“这原也怪不得他。纵然是我……刚看到的时候也是惊讶至极,只觉得伤心欲绝,哪里还有闲心去分辨真假。再者,那人如此了解你,扮你自然是扮得像极。如果不是我后来见到你,我也不会想到……”
后羿眼见嫦娥脸上浮现愧疚自责之色,连忙摇手,讪讪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就是,哎,你说他明明前一刻还把我当成伪君子,在见到我的时候……怎么那么快就猜到是有人装成我的样子?比你还……呃……”
“比我还快是不是?”嫦娥苦笑一声道,“羿,你何必明知故问。你把他当生死之交,他又何尝不是?纵然一时一叶障目,你只需一个现身一个眼神,甚至不必说什么,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后羿摸摸鼻子道:“我知道啊……就是有些不甘心。总这么智珠在握的,怎么就把自己逼成了那个样子?”
嫦娥无言以对,良久才道:“羿,沉香所谋之事,你真的完全不打算理会?”
后羿轻笑一声道:“我说过,我只管被封印的上古异兽,其他……纵然他要拆了三界,我也由他去拆。何况,既然还有杨戬在,我何必惹祸上身。这样一池浑水,一旦沾了……怕是再也甩不干净了吧。”
嫦娥这次沉默了更久,尖锐的指甲刺入了掌心,但她终还是开了口。话语自口中吐出的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天庭。灵霄殿、广寒宫、真君神殿……她曾用同样犀利逼人的好口才,迫得另一个人无路可退,伤得他体无完肤。如今……还要重演一遍吗?
“后羿,”她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了那个男人的全名,缓缓继续,“你是不是忘了,沉香在救的……是那些代你受罪的神仙。若不是……冯夷,你现在可能也只是一个魂魄封神的卑贱小吏。而以你昔年身份,莫说两千余年的悠闲舒适,也许早就在天庭几方权力倾轧之下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乍然后羿凌厉如刀的目光,然而她并未收口,反而清艳一笑,以更冷冽更残忍的口吻继续道,“或者保住一条命也是可能的,但你觉得你会是像天蓬元帅还是卷帘大将?或者是武成王炳灵公……”
“够了!”后羿怒喝一声道,“沉香做事滴水不漏,又有杨戬在旁相助,纵有惊险,想来也可逢凶化吉。封神之战与我毫无干系,蛾子你又何必对我苦苦相逼?”
嫦娥心中苦笑,但话已出口再收不回去,只能继续。提起全身力气,正待再酝酿一番伤人肺腑之语,却见后羿放缓了神色,漆黑的双目凝望着她,幽声道:“蛾子,不要把我当成天蓬。”
嫦娥面上一丝血色也无,掌心却有滴滴鲜血沁出。天蓬元帅、猪八戒、哥哥……想起当年相助沉香时对这男子的利用,她在心中笑得痴狂,却强压下了夺路而逃的冲动,一字一顿道:“你和他自然不同……元帅急公好义,古道热肠,还……”
“还长了颗人心是不是?”后羿眼中蓦然浮现悲悯,“蛾子,你真当我对昔年旧事,一无所知?”眼见嫦娥愕然抬首,他苦笑着摇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是为了沉香或是杨戬……你是为了我。可是蛾子,我必须告诉你,我不是天蓬,不是杨戬,同样不是……那猴子叫什么来着?孙悟空是吧?我知道杨戬为激起孙悟空的豪气曾对他下过狠手,但我不是那只猴子。蛾子,当年以一己之力诛杀九大金乌的天神大羿已经死了,后羿不是他,你再怎么激,我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