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人生长恨水长东》续文）》松寥片石

35、第三十五章 尚说山灵呵守

　　沉香微微侧头，望向杨戬的目光也有些飘忽，轻得没有一丝分量，然而杨戬定定看着外甥，却知道对方在等他的回答。复生以来他第一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量沉香的眉眼，忽然便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心疼。那孩子的脸庞仍然年轻，鬓边却多了缕缕白发，黑色眼罩覆在眼上，虽令他凭空添了一份威严，但更多的却是沉重的沧桑。

　　“沉香……”他轻声唤着，眼前的人影渐渐与多年前那个在刘家村外向他下跪的孩子重合。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孩子曾是怎样的单纯清澈，还记得他第一次喊自己舅舅时全然的喜悦与依恋，记得自己出现在地府时他的目光瞬间由惊恐转向了惊喜……他记得他的各种表情，一颦一笑一怒一悲，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外甥的脸上，除了经年不变的温和微笑，再也没了其他表情。

　　然而杨戬却不曾为此在沉香面前露出过任何惋惜或者遗憾，因为那也许是对沉香的不尊重。他曾倾尽一切为他关爱的人们开辟出一个可以令他们尽情天真单纯的世界，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他们走出这个世界，见识到真正的严酷惨烈。但他从没想过，更不可能在有人——无论是沉香还是其他什么人——走出了那个世界之后再将他赶回去。

　　正如他自己再也回不去从前一样，沉香也同样不可能变回那个在青山绿水间无忧无虑的轻松少年了。所以复生之后，他并没有再以对待孩子的态度对待沉香，而沉香也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区区半月时间便调整好了心情。然而他还是忽略了一点。

　　纵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纵然那孩子已成长到足够坚强足够让他满意的程度，沉香的心里还有一个结，一个曾令他疑惑了许久，直到前阵子见到嫦娥才明白过来的结。但在解开沉香的心结之前，他也许……得先解开自己的心结。

　　杨戬缓步上前，如同几百年前一样温柔地拉起外甥，眉间漾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不是你的错……你不就是想听舅舅对你说这个吗？”

　　他的目光穿过了沉香，也穿过了数千年的光阴，落到了几千年前那个不知所措的十三岁少年的身上。几千年了，那个一直沉睡在他心底，只有午夜梦回时才偶尔醒觉的少年缓缓睁眼，借了他外甥的身容，朝他露出了明晃晃的笑。

　　沉香磨磨蹭蹭地站起，抹了抹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吸了吸鼻子道：“舅舅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没有看见，杨戬无奈温柔的笑里，隐隐还有着担忧。提袖擦去沉香脸上的泪水，杨戬轻叹道：“沉香，你不必如此。”那样的绝望，却强撑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闪烁的眼神中毫不掩饰执迷不悟的顽固，仿佛那些痛苦惨烈的心情不过是用来诱骗自己解开心结的筹码。

　　沉香闻言茫然抬头，一时竟不知杨戬是什么意思。早在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数百年前的记忆便已如浮光掠影般自脑海中一一闪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又一次在用感情与他的命来要挟杨戬。他在告诉杨戬，如果舅舅有罪，那他便罪至不赦；如果舅舅该死，那他刘沉香便更该万劫不复。

　　如果舅舅还要自责，还要把当年家变之过揽在自己身上，那他别无选择之下，只能去死。他不在乎什么面子脸皮，只要能让杨戬从原罪中解脱出来，他甚至可以再痛哭流涕地把他干过或没干过的各种蠢事一一回溯一遍。

　　他不知道自己眼里的自嘲有多令杨戬心疼。

　　杨戬苦笑，他到此时才明白先前龙吉公主为何会对他露出那般复杂的神色。他终于知道自己在他关心的人心中有多重的分量，进而甚至有些惶恐不安。无论真假无论用心，他曾伤了他们。为了弥补这伤害他几乎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赔上自己一条命也在所不惜……然而他没想过，他的自责与牺牲虽在短期内令他们有了得到补偿的假象，但在今后更为漫长的岁月里却令他们伤上加伤。

　　原来他确实一直不曾听懂沉香那一句“他会自责”里藏了多深的苦楚。苦到……让沉香不惜以这样的方式来令他“原谅”他自己。杨戬微微叹息，缓缓闭上了眼。如果，他有多责怪自己，那责怪便会有多少降临到他关心的人身上……是不是，只有他“原谅”了他自己，他们才能得到解脱？

　　懵懵懂懂至今，直到母亲和沉香近乎绝望地使出了最后的办法，他才发现一直以来他们怕的只是他会受伤。无论是被他们伤到还是被他自己伤到，都会令他们恐惧得几乎窒息。

　　他从没想过，他对自己的忽略竟会把他们逼到如此境地。不，不只是这些，还有……

　　“沉香，你不必如此，”杨戬缓缓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顿了顿，叹息着又道，“不是你的错。无论是当年那些事，还是方才……那一番‘要挟’。”见沉香睁大了眼露出惊惧的神色，杨戬只觉得心像是被剜了一下一般，拉住下意识想要逃脱的外甥，他缓缓道，“沉香，你觉得亲友兄弟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眼中带了些复生以来极为少见的悲意，错也不错地直视沉香，全不容他逃避。沉香被他看得越加心慌气短，却不敢挣，只是不能自制地哆嗦起来。杨戬闭上眼，想起他多年前硬着心肠说出的一句话，不禁露出有些苦涩自嘲的笑来。

　　——你也逼我？就像你娘当初逼我一样。

　　当年，他是这么说的吧。没想到沉香他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竟会被这句话迫得手足无措。这许多年过去，他们对他竟是再不敢有任何奢望祈求，连一次小心翼翼的劝解也被沉香做得像是在犯罪。不只是方才的沉香，还有之前的哪吒、嫦娥……全都是一个样子。

　　杨戬轻轻拍了拍沉香的背，叹口气道：“还不明白么？”

　　沉香怔怔看着杨戬，只见眼前之人眉心微蹙，担忧而怜惜地看着自己，与数百年前没有半分不同。杨戬又为他擦了擦眼泪，才苦笑着道：“你再这样，方才你外婆对舅舅说的话，舅舅可要原封不动再送给你了。”

　　外婆？沉香一呆，迟钝地回忆着瑶姬的话，却见杨戬摇头不语，一边的瑶姬轻叹道：“沉香，你若再心心念念惦着你舅舅几百年前一句话，那便是在记恨了。”沉香闻言浑身一震，终于明白了杨戬的意思，嘴唇微微颤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只得狠狠点了点头。

　　舅舅是在让他不必为他方才的那一番“要挟”介怀，只因亲人之间的相互付出索取本就寻常，只要不过分予取予求，并无不妥之处。而他们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敢跨越雷池一步，实际却是一种生疏，反倒钻入另一个牛角尖了。

　　杨戬无奈地安抚着刚夸他成熟，不过片刻又没个大人样的沉香，正欲开口，却听一声叹息过后，木吒无奈地道：“我说沉香杨戬，你们还有完没完了？”杨戬一怔，却见木吒拽着哪吒的混天绫，正与小白正无所事事地把玩着凡间的各种小玩意儿，只有一道空音阵影影绰绰地浮在空中。杨戬看了有些意外的沉香一眼，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微微扬手，破去了空音阵。

　　沉香不管不顾地要把面子里子全都抛个干净，却不料木吒体贴心细，早在他开口前便打出了阵法。沉香方才那番自白，竟是只有小玉母亲和自己听了去，连哪吒都不曾听见。

　　木吒见杨戬破去空音阵，知道他们已说得差不多了，这才将手上的玩意儿递还给小白，摇头叹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才认识你们……喧宾夺主都不知道适可而止。”

　　沉香与杨戬转过头，只见木吒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却是由衷的欣然，只在眉间隐藏了一丝羡意。沉香看了杨戬一眼，慢吞吞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才扬眉笑道：“我倒不知，原来你这么喜欢当泰山的主人。”

　　“喜欢个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元神不能离开这儿……”木吒轻哼一声，刚想顺口反驳，脑中却突然闪过什么，不禁狐疑道，“喂，你该不是——”

　　沉香眼帘微垂，低声道：“我记得你曾提过，你的元神有损，需要泰山的草木灵力修复。但这只是治标之法，若要治本……”

　　“治本也不难，只要有足够大量而且纯粹的灵力……”木吒叹口气，摇了摇头皱眉道，“可惜现在的三界大概连块七彩石都找不出来了吧。”

　　“七彩石是没有……”沉香点点头，但表情却变得有些古怪，“但还有样东西，论灵力应该不下于七彩石。”看了眼山底众人，他慢吞吞地继续道，“……盘古的睫毛，可不可以？”

　　木吒闻言一呆：“玉树？”

　　哪吒这才明白方才沉香的神色为何如此古怪，不由看了杨戬一眼。杨戬闻言神色平静如昔，心中对此也并无一点波澜，反倒是碰上哪吒不躲不闪的视线时更为惊讶。他心知哪吒融魂之后今非昔比，心中闪过一层喜悦，口中只道：“玉树乃天地至宝，灵力确实不下于七彩石。但玉树易碎，碎后又化为清水，灵力也会随之消散，并不易于使用。”

　　“玉树倒不是不可以，”木吒想了想道，“那一大片林子灵气足够了……何况也不是要用它封印什么东西，用了也就用了，没什么后顾之忧。不过就像你说的，这东西好是好，又移不动又挪不了，一碰还化水……难道还要把月亮搬下来不成？”

　　沉香闻言啼笑皆非，却听瑶姬插口道：“且不说这个……我记得玉树，不是当年就被天蓬元帅坏了个干净吗？”

　　杨戬一怔，却见沉香眼神游移不定，颇有些不自在地道：“其实师父当年只弄坏了一棵，其他的是被我……”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他不由越发尴尬，忙岔开话道，“总之……总之玉树现在没有搬运的问题，随时能拿出来用。”

　　木吒见他脸红，眉梢微挑，竟将打听的视线转向了小玉。小玉见杨戬脸上也有好奇之色，立时便将苦笑不语的丈夫抛在脑后，向众人解释道：“是真的。那天沉香得知元帅打坏了玉树，事情也包不住了，一气之下便冲到了广寒宫，只说是这等除了装饰一点用都没有的物事坏了才好。”

　　“后来呢？”哪吒扬眉问道，眼中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了然。

　　小玉想起那惊心动魄的几年，神色有些恍惚。微微摇头赶去纷繁的思绪，她继续回忆：“后来，我和沉香一人提了一柄铁锹去刨那玉树的根，没想到还没动手，那玉树便开口了。”

　　“玉树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求饶。”沉香接过妻子的话茬续道，“刨根不比断个枝叶那般轻巧，一旦根死，玉树便也绝了生机，它自然怕得很。”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对上哪吒微黯的神情不禁也是一怔，微低了头不再开口。现在说得轻巧，但换做当年……宛如身在地狱的那些年，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毁玉树……那本是百来年的隐忍后几乎坚持不下去的一次冲动，但那冲动尚未来得及付诸实践，便在玉树的求饶中不了了之了。从此之后，他依旧是最公正清明的司法天神，小玉也依旧是三界闻名的贤内助。

　　一切没有任何变化，只除了——

　　“喂，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出来？”沉香话音方落，众人便觉周身一寒，却见空中有幽光亮起，虚虚浮在沉香掌心上方，化成了一株小树的模样。

　　“你便是玉树？”木吒饶有兴致地看着沉香掌上那一片青碧，微微伸手，指尖触到寒气十足的枝叶，不由一怔。“你便是沉香说的那个人？”玉树簌簌摇摆了一下，反问道。木吒一怔，看了沉香一眼，挑眉笑道：“是啊，我就是。你有办法让我离开泰山吗？”

　　玉树的枝叶顺着木吒的手指伸长，在他身边绕了一圈后答道：“只要融合我全部的灵力，你的元神便可修复如初。”木吒闻言微微皱眉，却听玉树又道，“不必伤感，这本就是娘娘托付给玉树的使命，却没想到是应在你身上。”

　　“娘娘？”木吒又是一怔，尚未开口，却听玉树又继续道：“但修复元神以外的事，玉树无能为力。”

　　“什么叫修复元神以外的事？”沉香皱了皱眉，并未追问“娘娘”指的是谁，只定定看着玉树，“意思是，就算元神修复，他仍离不得泰山？”

　　玉树闻言簌簌摇摆起来，却再无一言。木吒叹口气，摆手对沉香道：“算了，沉香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机缘未至，我还离不得这里。”

　　“机缘已至。”沉香刚欲开口，却听玉树低低道了一声后又复归沉默。机缘已至？沉香闻言挑了挑眉，手腕一翻收了玉树，负手身后，看着木吒淡淡说道：“好，不说别的。这件事……你是如实招来呢，还是我们再打一架？”

　　木吒眼中精光一闪，却是失笑。以前怎么没发觉，沉香这般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倒真是像极了杨戬？见沉香嘴上说着要打架，却全无动手的样子，他轻哼一声，斜睨了杨戬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杨戬，你怎么说？”

　　杨戬袍袖轻拂，却是一脸事不关己：“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木吒仿佛被气笑了一般道，“若真与你无干，你半月之前又何必那么费尽心机地套我的话？”这口气简直跟半月前的后羿如出一辙。杨戬冷哼一声，不耐地道：“你爱说不说。沉香，你还有公务在身……”

　　“哎哎哎，等等！”木吒哭笑不得地拦道，“什么臭脾气……我说就是了。”瞟了强忍笑意的沉香一眼，木吒翻了个白眼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们应该都知道……元神是不能离开身体太久的。”

　　见众人纷纷露出疑惑的神情，木吒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杨戬却微微皱眉，随即露出恍然之色，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木吒捏诀做法，转瞬之间便在空中画出上百道符咒。沉香等人讶然在旁看着，却听一声沉闷的微响过后，角落中原本正常山壁的山石竟陡然裂了一条缝隙出来。一片耀眼夺目的光芒自那缝隙中传来，几人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光芒渐熄之后，却见那缝隙已扩大到可容一人出入的地步。

　　沉香等人倒还罢了，哪吒却是刚往那缝隙中看了一眼便失声道：“火龙标？捆仙绳？还有皂白二旛……这都是……”

　　“不错，”木吒轻叹一声，颔首道，“在这里的都是未被带进封神台的，阐截二教遗留下来的神兵法宝。”

　　哪吒怔怔看了洞内各色宝物，突然回过神来：“宝物有灵，若没有主人朝夕相伴时刻温养，时日久了，即便不放弃原本的主人，也会成为一般的凡品。更何况……”

　　更何况，这些神兵法宝经历过封神大战，其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腥怨气，虽是死物，但一个不巧未必不会互噬，甚至会动摇泰山的根基也未可知。要安抚下这些利器，还要确保它们灵气不失——

　　杨戬轻叹道：“我原以为你是以法力硬抗才至元神受损，现在看来，却是……”

　　“自然是用了我的血肉之躯饲养它们，”木吒有些无奈地注视着那些与他相伴数千年的灵物，目光却很温柔，“若非我是肉身成圣以武入道，也没这能耐稳了他们数千年之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