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人生长恨水长东》续文）》松寥片石

37、第三十七章 驰驱枉抱百年心

　　嫦娥呆若木鸡，后羿眼中的怜悯令她不知所措，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那视线，她才突然回过神一般，勉强平定心绪，冷冷道：“后羿，你莫要太高看自己了！若非为了沉香为了杨戬，我何必自取其辱？”

　　“为了杨戬为了沉香？”后羿仰天打了个哈哈，啧啧奇道，“看来杨戬的能耐确实比我大啊。这才多久，就让你又能这么精神地把‘为了别人’挂在嘴边了？”

　　嫦娥怔怔抬头，正对上后羿毫不掩饰的讥讽，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站在她面前的，已不是后羿，而是同样神色冷淡面带讥讽的沉香。

　　那不是在广寒宫。广寒宫里早就没有了嫦娥仙子，那是在人间。她在月上察觉了后羿的气息，不顾一切地奔下凡间，但未等她找到那人，沉香便带着这样的讥诮冷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惶恐地步步后退，在那双众人都认为似极了杨戬，唯独她看不出分毫相似的眸子前，第一次真正脱下她清高冷傲的假面，如同一个寻常女子一样近乎疯狂地歇斯底里：“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沉香，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明知道先背叛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沉香冷眼瞧着她，一言不发。

　　她神经质地攥紧双手，却听沉香似笑非笑地道：“姨母这么惊慌做什么？”她一个战栗，未及开口答话，沉香目光流转，已定在自己双手上，淡淡道，“姨母小心些，不妨取个帕子什么的，免得指甲尖利，伤了手。”

　　嫦娥的心跌入深渊。那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沉香知道了，他知道了！许是提心吊胆得太久，她再也不堪伪装下去，豁然抬头，竟露出了一个笑来：“不错，沉香，你也不用试探了，我承认。我承认当年前去刘府，就是为了试探杨戬是否还有复原的可能，我跟天上那些让人作呕的神仙没有区别！”

　　她冷冷道：“可你证明了这一点又如何？怎么，还想再弄疯我一次？”她一步一步朝沉香走去，背上冷汗已被风干，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或者，更干脆一点，像对百花、对梅山老四一样……杀了我？”

　　——你敢不敢，真的杀了我？

　　她看着沉香，面上带了与他一样的讥讽，不屑地笑了：“你不敢，因为你心虚！不错，我利用了他对我的感情，我把他的真心踩在脚底肆意践踏，我不配他望月千年。但是——直到那年中秋，直到我们共同进入水镜的那一刻，我还是爱着的！”

　　她清晰地看见沉香一直带着的嘲讽的面具节节脱落，神色也僵硬起来，不由产生了大笑的冲动。还是老样子，还是和当年没有任何区别！东施效颦地想要模仿杨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她的失态，怎能在他面前流露？这个杨戬费心成就的——笑话，他怎么配！

　　于是她镇定了下来，矜持端然，却又饱含恶毒地继续道：“杨戬望月千年不曾忘怀那短暂的三个月，难道我不是一样？我背叛了我的丈夫，但我没有背叛过扮成后羿的杨戬。两千年的思念，我甚至不知道他一直看着我。”她语气平淡地幽幽说道，没有丝毫的失控，“妄想凭借短短三个月的记忆来度过神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一生的人是我，而他，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反下天去竖旗为妖’，然后为母亲为妹妹为外甥殚心竭虑煞费苦心。”

　　角色互易，这一次，是她冷眼瞧着沉香步履不稳地后退，竟轻柔地笑了：“是啊，他隐忍，他痛苦，他会寂寞地想从我这里寻求安慰，那我呢？”看着那似乎脱胎换骨，实际却与十几年前并无太大差别的孩子，她眼中终于浮起了一层水光，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我就该不管四公主的魂飞魄散，不顾百花的失踪，然后温柔体贴地去安慰他、支持他？那时杨戬于我，不过是后羿的朋友、三圣母的哥哥……一个，为祸三界作恶多端的小人而已。”

　　“只是这样吗？”似是被她逼得无话可说的沉香缓缓抬起头，幽深的目光直直望向嫦娥，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一般。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样而已？嫦娥姨母，都十几年了，没想到您还是如此擅于自欺欺人。”

　　他要开始反击了。嫦娥从沉香的眼中看出了这句话，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但这一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颤抖，是因为恐惧，还是期待。

　　“一个为祸三界作恶多端的小人？”沉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您当年为何不试图阻止呢？”他好奇地望向嫦娥，仿佛一个勤学好问的学生，“十几年前，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外甥，您在朝上屡屡进言，卓有成效。怎么在他任上的八百年里，却……”

　　他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却有些意外地发觉嫦娥神色并未如他所料变得痛苦，反而在眸底深处露出了嘲讽，既是对他，也是对她自己：“果然没良心。若是早知今日，嫦娥当年真不该搅进你的家事，任杨戬对你是厌是宠，是杀是救，都作壁上观才是。”她看着沉香面上微微变色，冷然续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沉香，你莫以为我当年由着你迁怒发泄，今日也会如此——若你确是今非昔比倒也罢了，没想到……哼，还是与刘彦昌一样的凉薄。”

　　她冷眼瞧着沉香面上强自压抑的迷茫，居然产生了几许好笑：“真不知杨戬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会有什么反应！你若质问我以玉树伤他要挟他之事，嫦娥纵是死了也无不甘也能安心，谁知你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口不择言。你问我杨戬作恶多端的八百年任上我为何独善其身从不进言？好，我告诉你，我是为了你娘！”

　　她怜悯地看着沉香，面上全是失望：“我也好四公主也好，还有死了的百花……你莫忘了，我们会搅进这件事里，全部都是为了你娘，为了你！”她看着沉香霎时变白的脸色，自嘲地笑了笑，“就为了你……我们居然，就为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东西……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有脸来问我那八百年里为何不豁出命去想办法扳倒他？”

　　原本的期待化为乌有，嫦娥甩袖道：“行了沉香，别自欺欺人了。你连我都说不过你还想骗过天下人？要杀要剐，嫦娥任你施为便是——反正就你现在这样子，要不了几年必得下来陪我。”不理沉香变得难看的脸色，她抬起头，遥望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忽然露出了清艳的笑容，“说不得，我现在死了，还能比你先见着……杨戬。”

　　听到这一句，沉香终于勃然变色：“你怎么知道……”话刚一出口，沉香便知自己失言，刚匆匆闭嘴，却见嫦娥扬起的面上瞬间有泪划过，浑身微颤，惨然道：“他、他真的……”

　　沉香沉默不语，半晌才扯出了一个苦笑，点了点头。漠然与嫦娥对视，同时看出了彼此眼中至深的痛恨与鄙薄。沉香木然站了片刻，终于缓缓拱手，朝嫦娥施了一礼，低声道：“多谢姨母教诲。”

　　“我教不了你，”嫦娥避开了他的一礼，淡淡笑了，“你这样才是最好的。纵然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却能‘幸福’地活下去，若真像了他，只怕要不了几年就会与他一般下场。”她一贯清朗的嗓音此时有些喑哑，微微苦笑，过了片刻，低声道：“你动手吧。”

　　沉香脸色苍白地举起手，最终却又落了下去，半晌才干涩地开口：“为什么？”嫦娥诧然抬头，却见沉香眼中也有泪流出，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绝望：“为什么当年……要来刘府？嫦娥姨母，你明明从来……不理会天庭的势力纷争的，为什么当年要来？”

　　嫦娥闻言惨然闭上了眼，一阵阵钝痛撕扯着她的心肺，她却蓦然感到一种近乎喜悦的快意。

　　——沉香终于找到了她的致命伤。

　　杨戬，你若有知，该当欣慰的吧？她缓缓睁开眼，露出今日最后一个微笑：“因为我终不能免俗。”是的，她自嘲地想，原来她与世间的其他人，终究没有任何区别。她独守广寒千年，思着念着的不是杨戬，而是一个能与她心心相印的强者，杨戬望月千年，想着惦着的，却也不是她嫦娥，而是一个曾给过她如家一般的温暖，与他一样从不在乎名利俗物的知心之人。

　　可惜她不是。他终于发现，她并不如他原以为的那么清冷孤高，她也会像天庭那些令他恶心的神仙们一样，计较着天庭的势力分布，计较着自己在这场权利重新洗牌中能得到什么好处，所以他失望了。

　　她静静笑了，什么也没再说。沉香却有些哆嗦着追问道：“嫦娥姨母，到底……为什么？”口中在问，他却仿佛并不想听到她的回答一般，颤声道，“当年你试探他，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还是为了我娘和我，对不对？”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担忧……他的康复，会害了我们。

　　嫦娥浑身一颤，尖锐的指甲蓦地掐进掌心，打断了沉香的惨然自语，淡淡开口：“时至今日，再提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无视沉香的狠命摇头，她恍惚地笑了，“三个月的同心恍如一梦，可惜事实却是，物是人非。”

　　伤入肺腑之后，他终于被浇熄了最后一点生存的渴望，于是眼中所见的一切，皆是寂寥狼藉。纵然对她，也不敢再有任何奢望，终于在对她的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的误会里，将二人的前尘葬送得干干净净。但纵然没有这一次误会又能如何？他们终究……早已错过，再无回到当年的一天。

　　她静静看着眼前他的外甥，轻声道：“我不怨他最后的失望，可我不能原谅他当年的欺骗。”嫦娥举袖擦去泪痕，喃喃道，“他自己死活不肯在虚幻中幸福，却要强迫别人在他制造出来的虚假幸福里度过一生。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就这么自作主张地决定我的人生！”

　　“所以他去死了。”

　　听到沉香无比平静的回答，嫦娥不禁愕然抬头。自离开水镜以来，沉香第一次温和而近乎同情地看着这个女子，轻声道：“他死了，所以你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恨……都没有任何意义。”眼前的女子眼神迷茫错乱，沉香原本冷漠如冰的心里也不禁泛起了些许不忍，“他……其实并不完美，他也会犯下无法补救的错。你是他唯一钦慕爱恋过的女子，为什么你会不懂，就如你与他原本以为的不同一样，他也并不如你认为的那么，强大得无所不能。”

　　嫦娥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明白过来的时候不禁以手捂口以阻止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沉香袖中握紧的双手慢慢松开，叹息着道：“嫦娥姨母，你是除了三太子之外，第一个猜出竹屋真相的人，所以我才会对你说这些。”他慢慢地摇了摇头，神色凄然，“你可以恨他，你该恨他的。但是不管你有多恨他……他都不会知道了。”

　　嫦娥猛地低下头去，将脸庞埋在双手之中，低咽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当年我装疯，也只是为了骗他出来。他始终没出现……我也心存侥幸，自欺欺人说他只是真的放下了那段感情。我一直不愿去想，我一直不敢承认，他是真的不在了。”

　　她知道龙四心中最痛楚的一句话是杨戬对哮天犬说的“我若死了，你怎么办”，但在她嫦娥心中，更如惊雷利刃的，却是出自沉香口中的那句“所以他去死了”。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的绝望，她与沉香木然对视，各自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刺骨冰寒。

　　她以为自杨戬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她便可以忘记那一切，然而她终究错了。她以为她可以不在乎别人对她的误解，却原来，只需一个讥诮讽刺的眼神，便能让她再次回到地狱。杨戬杨戬，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绝望地想，你当年，到底是如何那般坦然自若地面对那些误解的！

　　那日情形在眼前一一浮现，嫦娥只觉得自己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眼前后羿的目光不知何时由讥诮转为了担忧怜悯……就如当日的沉香一样。惨然一笑，嫦娥再无力与眼前的后羿说什么，缓缓抬起脚步，一步步擦着后羿的身体而过。

　　然而一只有力的手阻止了她的离去。后羿粗糙的掌心虚扣在她腕间，他张了张嘴，一时却有些哑然，半晌才涩声道：“蛾子，天蓬虽不在意，但猪八戒却想知道，若一切能够重来，你还会如当年那般利用他，甚至差点将他累至死地吗？”

　　嫦娥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对上后羿的目光，慢慢回过神来，凄然道：“会，我还是会！为了四公主、为了三圣母、为了沉香、为了我自己在乎的人在乎的事……我还是会利用一切我能利用的，杨戬的情意如是，天蓬元帅的好心如是……与羿你的交情还是如是！”

　　“你说谎。”后羿却平静下来，肯定地摇头道，“你不会。当年你会那么做，只是没意识到自己的私心。私心这种东西，与欲望一样，人人都有。若是意识不到，自然无从克制。可是你早已看透，又怎会再为私心束缚？况且……”他皱起眉叹息，“朋友之间互帮互助本是天经地义，硬要说成什么利用……就你那点分量，还差得远呢。”

　　嫦娥虚悬的手颤抖起来，半晌，她突然扑入后羿怀里，痛哭失声：“为什么？明明你们才是被伤得遍体鳞伤的人，却要忍着一身伤口来安慰别人？我背叛了你，我也背叛了他，我甚至背叛了我自己！为什么还要原谅，还要宽恕，还要救赎……我不配啊！”

　　后羿苦笑一声，慢慢拍着她的背脊道：“杨戬这混账，真是造什么孽了？我就说让你离他和他外甥都远点，一跟他们扯上关系就这么难过。男人啊，生来就是要担着责任保护女人的……行了，别哭了，你是不是知道我对你的眼泪没办法才哭的？喂，怎么还哭啊……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帮刘沉香那臭小子一把还不成吗？……再哭，再哭我可不帮了啊！……哎哎，别掐别掐，怕了你了，我帮就是，我帮就是。”

　　终于安抚下嫦娥，后羿温柔地笑了：“蛾子，你也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女孩了，多大点事伤心成这个样子。我们俩与现在天庭的神仙都不一样，人家是从凡人修成神仙，我们却是从神仙做到凡人……很多事我不说你也该懂。谁身上没点私心欲望的？若是就为了这么点本性放弃自己……那不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叫愚蠢！”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谁会怪你了？天蓬还是杨戬？……沉香？刘沉香那个疯子存了心要拉所有人陪他一起下地狱，你甭搭理他，把他交给杨戬教训就是了。”

　　嫦娥脸颊贴在后羿的胸口，眼泪滴滴答答流淌下来，但挂在嘴角的笑容却极美。她并没有告诉后羿，她刚刚之所以提起沉香，只是想问后羿，这番话为什么从来不在沉香面前说起？明明比谁都清醒，比谁都看得清楚，却只冷眼旁观……

　　后羿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些好笑地松手，拍拍她的脑袋道：“道理谁都会讲，但若听的人不当回事，就算是至理名言，我说干了口水又有什么用？我这套说教，也就在你面前还能起点作用，换了那两位……”他“啧啧”了两声，摇头叹道：“放心，只要他们自己愿意放下，日子绝对过得比你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