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公主》百里霜红

6、第五章

　　姜珩大发雷霆，一旁伺候的宫人吓得纷纷低头，大气也不敢喘。
　　太医令李晏的手在颤抖，额上都冒着冷汗，平城脸色苍白，那一刀伤在右臂，伤口极深，几乎看到骨头，她咬牙生生忍住疼痛，汗水浸透了衣裳，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殿内来来往往的宫人，有的换热水，有的递纱布，李晏动作娴熟却惶恐，因为他即使不抬头，都能感觉到皇帝迫人的目光。
　　姜珩看平城咬牙，怕她伤了自己，忙拿过纱巾，熟料平城抓过他的手，硬生生的在他手臂上咬下。姜珩微微皱眉，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任由她咬着，慢慢渗出了血，徐典见姜珩受伤，却不敢上前劝阻，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李晏终于替平城包扎完毕，伸手摸上额头，才发现自己汗水淋淋。
　　“陛下，臣也为您包扎下。”李晏指的是刚才姜珩被平城咬出血的手臂。
　　姜珩伸回手，淡淡的看了一眼，“不必。”吩咐宫人照顾好平城，头也不回的离开寿康殿。

　　徐典连忙跟上，在姜珩身后亦步亦趋。
　　经过安庆殿的时候，姜珩忽然停了下来，问，“今日当值的卫尉是谁？”
　　“回陛下，是张津。”
　　姜珩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安庆殿，冷冷说道，“换了。”

　　安庆殿内，易连城听说姜珩换了张津，竟然十分平静，她问阿沅，“你说，下一个是谁？”
　　张津是易肃的人，其实整个永安城都知道，姜珩容不下易肃，也已经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
　　“狡兔死，走狗烹。”易连城神色疲倦，连声音都无甚力气，“她可真下得了狠手，阿沅，其实她如果再狠一点，那把匕首刺进这里。”她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说，“恐怕陛下会灭了我们易家。”
　　阿沅问，“娘娘，您是说，这场行刺，是平城公主自己安排的？”
　　“不然呢？陛下安排了影卫在她身边，为何无缘无故的支开？你以为陛下看不明白吗？撤了张津不过是顺水推舟。”
　　“表姐，那平城公主，是怎么样的人？”杜青儿忍不住问道。
　　那日平城阻扰杜青儿纠缠碧心，让侍卫将她带走，易连城本先回了安庆殿，没多久看杜青儿被侍卫送了回来，一时诧异，问说何事，杜青儿却绝口不提，她让阿沅出去打听，却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只说杜青儿和平城的侍女起来冲突。
　　仿佛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没有人再提起，杜青儿照样住在易连城的安庆殿里。
　　“她？！”易连城笑了笑，神色复杂，提起这个名字，有忌惮，有愤恨，有不甘，除夕宴上，她故意道破平城的身份，姜珩想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陌生的女子妾身不明的住在宫里，他妄图有一日能和平城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简直是做梦！
　　即使所有人都不知道平城前朝公主的身份，以她那样刚烈的性子他们怎么可能有结果。可易连城还是故意道破了平城的身份，能在皇帝的心口里添个堵，她一口气也来得顺畅些。
　　见表姐不说话，杜青儿又说，“听说陛下曾和她有婚约，当初大军入城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你说她会不会对舅舅不利？”
　　易连城摸了摸杜青儿的头，“青儿真是长大了，事情都看得通透。”
　　那是杜青儿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的，所以姐姐也成了她报仇的一部分？！因为当年的老豫王站的是先帝这一边，算来算去，都是一家子。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杜青媛的死，因为她不知道，这个风口浪尖的，这件事说出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平城遇刺的动静太大，又是住在寿康殿，王太后自然被惊动。然而她却一步也没有来看过平城，只有苏嬛过来问了几句伤情，想必王太后对这场所谓行刺看得明白，她和平城之间，也无须维持表面的和平。
　　姜珩自那日后也并不再来寿康殿，只有李晏每日过来检查伤势。
　　是在生气了吧，平城倚在殿内的锦榻上，受伤的手臂搭在膝上，喃喃自语。那日的行刺所有人都认为是她的安排，影卫是她支开的，行刺的人是她宫人的侍女，其实她一点也不冤，行刺虽非她安排，却是她有意给了对方机会。
　　平城听说阿绿姓冯，淮庆人的时候，就留了心眼，尤其是阿绿有一双和那个人非常相像的眼睛。章惠殿的宫人都是姜珩亲自安排的，就知道是有意疏忽，还是却实不知情。
　　“有酒吗？”平城问随侍一旁的崔盈。
　　崔盈小心翼翼的回答，“公主手臂的伤未好，太医令说不可饮酒。”
　　平城便也作罢，只是盯着手臂的伤出神，仿佛想起了很久远的回忆。

　　永徽三十五年，淮庆王的军队已经攻到了永安城下，平城独自一人夜闯军营，没有哭闹纠缠亦没有追问，只是冷冷的直视姜珩。
　　最后是姜珩承受不了那样的目光，先开口问，“你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或许那时候的平城连自己都不清楚，只是仅存的不甘与骄傲让她必须走这一趟，“你已有妻室，御前求尚只是为赵暨拖延时间？”姜珩想过她可以追问的各种问题，却没料到她如此直接的点破，她的眼里虽有悲伤，却无半分怯懦。
　　彼时赵暨从军帐中走出，看到被士兵团团围住的平城，平城看了看姜珩，最后将目光落在赵暨身上，忽然笑道，“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皇叔可用得放心？”平城清楚的知道这一句话的分量，因为她看到了姜珩一直淡漠的眼里一闪而逝的慌乱，虽然掩饰得很好。
　　可是平城永远想不明白，生性多疑的赵暨，会在多年以后，不顾众臣反对，将皇位传给姜珩。
　　“平城，你的到来简直是上天助我。”赵暨的嘴角噙着笑，一步步朝平城走去，“不过就要委屈你在皇叔的军营里住上几日。”说着挥手示意身边的士兵将平城拿下。
　　“不许过来。”平城一出永安城就匕首不离身，此时见士兵步步逼近，情急之下将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咙，那时心里只有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成为任何人的负累。她那么用力的握着匕首，颈间渐渐渗出了血丝，姜珩一直以为她是是养在深宫不知世事的公主，空有倾城容貌。
　　今夜发生的一切，让他对她第一次正眼相看，方知自己从前是看低了这个女子。
　　可到底是女子，手中的匕首很快的被士兵夺下，束手就擒。
　　“父王。”姜珩微微皱眉，想替她求一个情，至少先让军中的医官替她包扎颈间的伤口。
　　赵暨让士兵带平城下去，对姜珩说，“你随本王进来。”

　　那一次的出城，时至今日都让平城后悔莫及。她被软禁了起来，三日之后，永安城的守城将领被暗杀，易肃开城投敌，然而所有人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情况。
　　那日，淮庆王的大军依然驻扎在城外，不曾扰民，满城百姓看到的是平城和姜珩赵暨一同入城，进宫。
　　三日之后，永安宫无故失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方被扑灭。赵暨在大火甫灭的乾元殿里，拿出了赵诤的禅位诏书，顺带宣布赵诤驾崩的消息。

　　姜珩看着床上已入睡的人，她睡得极不安稳，颈间白皙的皮肤有一刀浅浅的伤疤，是那一日在军营中她拿匕首自己划破的，还好那时候匕首很快的被士兵夺下，才不至于留下太深的伤疤。
　　平城从来不忌讳那道疤，平日里只是很简单的盘了发髻，长及腰下的头发只用绸缎系住，露出颈部白皙的皮肤，还有那道不是很显眼的伤疤。
　　殿内只留有一盏微弱的烛火，他的整个人隐在黑暗之中，他却奇异般的能看清楚她入睡后每一次的表情变动，像是梦到了什么，时而眉头紧蹙，时而反复辗转，他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颊，那双战场上执剑杀敌毫不怯弱的手，竟微微颤抖。他颓然的伸回手，靠在床栏上双目紧闭，长长的吁气。
　　不知坐了多久，他不得不起身离开，随身的佩玉落在了床上。

　　崔盈在收拾床褥的时候，将佩玉递给了平城，“公主，你落的玉佩。”
　　平城手臂的伤已在结痂，痛倒不痛，就是有些痒，她瞥了一眼崔盈手中的玉佩，脸色微微一变，她一直以为那日之后，他便不曾来看过她。
　　“收起来吧。”平城淡淡的吩咐。
　　用过早膳后，便有宫人回禀平城章惠殿已修葺完善，平城问“你是先去太后那，才来我这里的？”
　　那宫人极为圆滑，“太后对公主很是关心，时常过问章惠殿的修葺程度。”
　　平城笑道，“说来受伤后，我都没有去见过太后，章惠殿的事也让她老人家颇为费心，我是该去请个安的。”

　　王太后这个时辰刚从佛堂回来，听说这几年，太后尤为信佛，这次如果不是平城忽然回宫，太后仍在庆莲寺礼佛。
　　“身上的伤可大好了？”王太后语气十分平静，若说从前还因着姐姐的关系关心过几分，这段时间冷眼看着，行刺的事，除夕宴杜青儿的事，一桩一桩，她惊觉平城对自己的狠心和她报仇的决心，也是一点点磨掉那份仅剩的稀薄的亲情。
　　平城笑了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谢姨母关心。”
　　姨母？！王太后看着平城，脸色还是一贯温和的笑容，“章惠殿也修葺好了，那里到底是你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大约你也是急着搬回去。”她顿了顿，语气十分缓慢，却已不和善了，“皇帝夜里若总往我这里跑，传出去也不甚好看。”
　　饶是平城刚知道这几日姜珩夜里来过，此时听王太后直接说起，脸色顿时一白，委屈道，“姨母何必拿这样的话来伤人。”
　　王太后微微垂眸，“我们之间，也无须这般拐弯抹角，你直接说吧，想做什么？”
　　“我想让郕儿入宫陪我。”以王太后的雷厉手段，除夕宴一事，怎么可能不查清楚，顺藤摸瓜下去，赵郕寄养在豫王府的事情自然无法隐瞒，身世也随之揭开。
　　“没有任何理由，你一个未婚配的姑娘，身边有个小孩子，不合适。”
　　“我记得晗儿也快三岁了吧，身边有几个陪读的伴，小孩子也不至于太过孤单。”今上子嗣稀薄，膝下只有姜晗一子，平城说，“我一个人在这宫里太过寂寞，也只是想有个伴。”
　　见太后不说话，平城又说，“姨母，你知道，前朝旧臣至今仍不死心，赵郕的存在会成为他们名正言顺的理由，只有养在宫中，才是最安全的。”
　　王太后说，“你不也不曾死心？！”
　　“我的心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如今活下来的支撑，无非是郕儿。”

　　安排皇子伴读，并非难事，王太后和皇帝商量之后，确定的人选除了赵郕，还有大司马易肃之孙易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