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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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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虽已停,檐上偶尔有较大块的雪滚落,显得寿康殿格外安静。平城走得极慢,苏嬛与碧心跟在她身后,只觉得那脚步有种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苏嬛亦曾听闻过关于平城公主的种种传闻,却无法把传闻里那个飞扬骄傲的公主与如今安静清冷的平城联系在一起。
平城忽然停住了脚步,伸手要去推开面前的门。
“不可。”苏嬛下意识的制止,平城转头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苏嬛,
苏嬛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恰当,忙又解释道,“太后说佛堂乃清净地,须得沐浴斋戒方能进。”
她琢磨着要怎么解释才不会太过牵强,平城却不甚在意,“无妨的,我只是见到这佛堂,想起从前母后也日日在此念经求佛。”
其实平城也不曾见过端惠太后进这个佛堂,她只听说叛军攻到永安城下,无力回天的母后日日将自己锁在佛堂里,面对回天乏术的国殇,要有多绝望才会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虚无的神佛?而那个时候,她只身前往叛军军营,天真的以为可以改变什么,却成了他们挑拨离间最好的筹码。平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安心入睡,每一次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母后责怪不谅解的神情------
苏嬛觉得,平城就连笑着的时候,都给人一种极为清冷淡漠的感觉,前朝旧事在宫里原就是禁忌,苏嬛面对平城无所顾忌的提起从前,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好沉默不语。好在平城也不再往前走,忽然说,“苏姑姑,我这边有碧心照顾,你还是尽早回去侍候太后。”
“那奴才先告退了。”苏嬛朝平城福了福身,便后退离开。
待苏嬛走远之后,平城低声道,“你做事一向稳妥,怎么让杜家的人认出你来?”
“这次是碧心大意,差点误了公主的事。”
“姜珩多疑,若被他顺藤摸瓜的查下去。”她欲言又止,道,“算了,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郕儿在赵谈府上可还好?”平城拢了拢衣领,边走便问。
碧心提着宫灯跟在身侧,“豫王难得见到几次面,不过府上一切吃穿用度都不缺,月前又替公子请了老师,公主尽可放心。”
昏暗的宫灯将平城的影子拉长,凉风冷冷的从脖子里灌进去,平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低声吩咐,“宫门快下钥了,你速速回去,至于那件事你拿着我的信物去找他们,事有轻重缓急,你可便宜行事。”
苏嬛正要熄灭最后一盏灯的时候,殿外忽然响起敲门声。王太后喜静,若非有急事夜里守夜的宫人并不敢打扰,可敲门声缓慢而又规律,她转念一想便猜到了是平城,示意苏嬛去开门。
平城站在门外并不进来,她穿得单薄,眼眶红红的,竟似哭过,“姨母,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她不叫她太后而唤姨母,王太后看到平城红红的眼眶,有些不忍,吩咐苏嬛又置了一床被褥,问道,“又做噩梦了?”
大概是还未从梦中的恐惧平复出来,平城也没细想为何太后会知道她是做恶梦,也或者她把王太后与母后相似的容颜混淆,只是偎在她的怀中,身体因惊恐而颤抖。
赵谈一路策马入宫,硬闯武德门,当值的侍卫不敢阻拦,也阻拦不了。
他轻车熟路的闯到寿康殿,下马用力拍打寿康殿大门。当值的宫人大多认得豫王,好奇心重,几人围一圈的望着寿康殿,私下讨论到底发生了何时。赵谈一贯的从容风度统统见鬼,眼里满是愤怒,连声音都带着狠戾的味道,哪还是永安城里那个潇洒尔雅的王爷,“开门,开门。”喊了几声无人应答,着实没有耐心,索性抬脚踹,“赵令翾,你给我开门。”
闻声开门的内监险些挨了赵谈一脚,待看清来人,还未来得及行礼,赵谈已推开内监往内殿走进去。
他边走边问,“赵令翾在哪?”
“何人?”紧随其后的内监微微一愣。
“平城公主!”
内监方知平城公主名讳,只是十分犹豫,“王爷,您要不稍坐,带奴才去禀明公主。”
赵谈不耐心内监磨磨蹭蹭,语气不善,“滚。”
他一间一间的找,找到平城的寝殿,正好崔盈听到吵闹声出来开门,她不认得豫王,见他衣着华丽,又敢直闯后宫,料想来头定然不小,一肚子火也敢发作,只福了福身,道,“赵姑娘正在午睡,爷若有示下,晚些时候差人来即可。”
赵谈并不理会,崔盈正欲拦,阿绿赶忙拉住她,低声道,“好姐姐,那可是豫王。”
崔盈一愣,哪里有心思理会为何阿绿认得豫王,只是杵在哪里,简直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平城本就浅眠,当下被吵醒了便再无睡意,朝寝殿外走来,远远就看到赵谈的影子。
赵谈大平城十岁,又因长居封地,两人并不亲厚,然而对于这个堂兄,平城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当年才名满京华的豫王世子,她记得连皇考都盛赞其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可自她回宫后,听到更多的却是关于当年的豫王世子,如今的豫王赵谈诸多荒唐之事,仿佛改朝换代,把他从里子到外都换了一遍,如今真正碰上了面,她看到的是一个双眼通红,神色憔悴的男子,心爱之人的死,抽走了他最后一丝的神采,
她说,“豫王,别来无恙。”
豫王大步朝平城走过去,扬手就是一巴掌,平城不防他,那一掌打得狠,她甚至感觉咽下的唾液里有腥甜的味道。几个宫人吓得不知所措,阿绿忙护到平城跟前,因自己只是个奴才,犯上的话实不敢说,但护主子周全她是拼了命也要做的。
他恨恨道,“本王生平第一次打女人。”
“我也是生平第一次挨打,你当我如今无依无靠可以任意欺负是吧?”
豫王嘲讽道,“无依无靠?我瞧你在这宫里倒是过得顺风顺水,就差了个名分。”他顿了顿,又补道,“不过依本王看,陛下除非不要江山,你这名分才有盼头。”
阿绿打发宫人都退下,远远的侯在一旁。
平城愤恨的看着豫王,恨他每一句话都戳进她心窝里,“我要这盼头做什么,国破家亡,我恨不随父兄到九泉,可是这口气我咽不下。”
“媛媛是无辜的,你有什么气冲我来,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为何要牵连无辜的人。”
平城瞥见了长廊外若隐若现的一角玄色衣袍,语气猝然发狠,“你的仇我也自然是要算的,当年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忽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倒听不出怒气,“赵谈,你也特无法无天,后宫之地岂是你一个外臣可以随意进出?”
豫王见姜珩进来,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语气倒是恭敬,举止却十分散漫。
平城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徐典见怪不怪,也不斥责这样的无礼行为,姜珩目光越过赵谈,落在平城红肿的左颊,适才闲适的笑容倏然冷了下来,吩咐徐典,“送豫王回去。”
他心疼的抚上她的脸颊,问道,“什么事情,闹成这样?”
平城心里冷冷暗笑道,你不是都知道,面上却一语不发,推开他的手,朝殿内走进去。姜珩对远远候着的阿绿斥道,“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去把太医叫过来。”阿绿忙应了声是,退出寿康殿。姜珩虽对平城脸上的伤心疼不已,心里去悄悄松了口气,暗道果然是自己多虑了,平城性子刚烈,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他怎么会去疑心他们两人私下勾结前朝余孽。
“杜家姑娘的事,真的和你有关?”姜珩问道。
平城笑了笑,“陛下忘了,杜家的姑娘是自尽的。”
两人边说边走入殿内。
姜珩不以为然,“豫王这几年是有些荒唐,人却是个厉害的主,这件事怕不会轻易善了,她若真是自尽,萧家可就难辞其咎。”
“不正合了你的意?两家联姻不成反成仇家,再参一个赵谈进去,这永安城的天,怕是要变了。”萧庆儒是个好面子的人,这场婚事让他颜面尽失,杜家又为此失去一个女儿,两家嫌隙已生,姜珩自然不会让他们有消除嫌隙的机会,赵谈若冲冠一怒为红颜,姜珩坐山观虎斗,士权越被打压,皇权则越巩固。
姜珩似笑非笑,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指婚的圣旨可还没出武德门人就已经殁了。” 他又问,“如何,这里住得可还舒适。”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缚手缚脚,不自在的很。”
“哦?”姜珩眉目微微一挑,他可不信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束缚她的,他问,“那日为何而碧心会回宫,我记得当初让碧心过来陪你,你是不愿意的。”
平城语气不善,“自然来跟我说说郕儿的近况。”
“过几日章惠殿修缮好了就搬回去,我不喜欢你住在这里,若是缺什么,尽管吩咐下去。”
本是关心的话,平城却极不舒服,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他的话无疑提醒着她,这已不是她的家,主客已颠倒,语气也不由得冷了下来,“我要什么你就能给什么?陛下如今是天子,做不到的事别轻易许诺。”陛下两个字几乎是咬出来的,她纠葛于故国旧梦,他舍不得锦绣江山,他们的每一次相处终将陷入无休止的冷嘲热讽和争执,仿佛也就成了彼此惯有的相处模式。
殿内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徐典领了太医殿外求见,姜珩望着平城,她下意识抬手挡住红肿的脸颊,回绝道,“过几日便好,不劳烦太医。”姜珩被平城阴晴不定的举止扰得心烦气躁,蓦地站了起来,拂袖而走,徐典与太医依然站在殿外,进退不是。
王太后倚在塌上,听着苏嬛跟她说刚才的情形,双眼紧闭,看不出是否听了进去。
“奴才冷眼瞧着,公主应该是为了躲陛下,才设计住进寿康殿的。”苏嬛记得来汇报的人说,平城入宫后就缠绵病榻,一直到入冬后才好起来,当时她就猜平城是为了躲陛下,如今更加证实。
“是吗?”王太后却不信,微微睁开眼,说,“你说那日她忽然要进佛堂?”
苏嬛点头,“不过奴才一阻拦,公主也就打消了念头,应是一时兴起。”
百瑞亭依山而建,位于王宫西北,远远望去,目之所及的世界一片苍茫,所有的颜色被裹在大雪之下,干净得让人忘了底下的杂乱纷繁。
这日天气转暖,檐角的雪纷纷化水,滴滴答答的往下落。几名侍卫远远的守着,亭中石桌上的火炉温着酒,火苗在风中乱窜,姜珩将温好的酒递给平城,道,“这一次你可是大功臣。”
上好的桂花佳酿,香气袭人,平城将杯子握着手中,暖暖的温度盈满掌心,心却一点一点的冷下,她从未料到有这样一日,他们可以心平气和的相对而坐,他递上为她温好的酒,嘴角依然噙着她熟悉的笑容,她将手中的酒泼在地上,“我讨厌这个味道。”
天佑元年的三月,那年本应该是永徽三十六年。赵暨赵暨驾崩,传位于姜珩,却将可以号令三军的虎符一分为二,一半给了王太后,一半由易肃掌管,同时留给王太后的还有一道遗诏,知道遗诏存在的却只有王太后与姜珩两人,不难猜出这道遗诏是为了挟制姜珩善待王太后。
这对帝后果如坊间所传,夫妻情深。可赵暨既然对姜珩不放心,为何要传位于他?朝中一些旧臣虽是当初跟着赵暨起兵自立,心里却固执的认为这天下总还是赵家的天下,不止一次的上请赵暨在宗室中选能力出众的赵氏子孙为储君,其中以豫王赵谈呼声最高。
“我仔细看过佛堂里遗诏,印玺是真的,但没有任何内容,不过是一道空白遗诏。可即使如此,太后有一半的虎符,若然她与易肃联手,你将毫无反击能力,如今你稳坐江山,姓赵姓姜有何区别?何必为了一个姓氏和太后翻脸。”平城冷静的分析,语气里却只有好奇而无担心,“你别告诉我什么血脉至亲,我可不信这个。”
姜珩反问道,“这江山是我辛苦打下的,凭什么姓赵?”平城一瞬不瞬的盯着姜珩,想从他的眼中探出个究竟来,却觉得他的眼神如此陌生。她的眼里有一瞬间的迷茫,喃喃道,“赵暨怎么说对你也有养育栽培之恩,他甚至将皇位传给了你------”
姜珩蓦然站了起来,动作太急以至于带翻了酒杯,平城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惊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却如何也抓不住。
“他于我,仇大于恩。”他几乎是咬牙的吐出这几个字,转身朝山下走去。
炉上的火苗渐渐小了,氤氲的酒气隔开视线,她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越来越小,猜不透这突如其来的愤怒究竟为何,良久,她侧头望着一片苍茫的宫室,忽然觉得自己重新回这个是非之地或许是错的,她要报仇有很多种方法,那些隐在民间的周朝旧臣亦随时任她差遣。
或许碧心说的对,她之所以离开皇陵并答应姜珩回来,是对某些已经失去的东西还心存幻想。
她将炉上的酒全都倒掉,从前最爱的桂花酒,如今闻到这个味道让她无比厌恶,可倒掉后酒气四散,味道更盛,她秀眉微皱,起身下山。
不该存有幻想的,这样只会让死去的亲人不得安息!
积雪覆满了山路,她小心翼翼的走着,两侧的枯枝经过一个季节的摧残,早已孱弱不堪,轻轻一碰便折断了。
“公主。”
平城这才注意到还有人守着,她冷冷笑道,“天下都是他的,还怕我逃了?”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姜珩,那侍卫解释道,“陛下恐山路难走,让属下护送公主下山。”
“你叫什么名字?”平城忽然开口问道,那侍卫不想平城主动问他姓名,有些受宠若惊,竟一时没答上话,平城笑了笑,说,“你做我的影卫也有三年了,可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侍卫郑重回道,“属下陈铿。”
“陈铿,陈铿。”平城重复的念着这个名字。
到下脚下的时候平城才发现手帕落在山上,她对陈铿说,“你能上去帮我拿下吗?”
陈铿有些迟疑,拿不准是该上山帮平城拿手帕,还是继续跟在她身边,毕竟,他的职责是一刻不离的保护平城。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她言语间表现得不在意,却回头不舍的看了一眼。
陈铿急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公主您在这里稍等一会,属下这就去拿。”他说完便转身往山上走,平城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的第一道拐弯处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