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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忆长安-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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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只有四个人,从严府暗道中逃了出来。
其实逃出来的,本还有严家大家长严初远,只是还未等到天亮,身中数箭的他,便已只剩得一口气。
临终前,严初远颤颤巍巍将一幅羊皮地图交与流云,让他带着其余三人去到地图上的地方。
地图上的地方,叫做云梦,在遥远的天山脚下。
严家上下对云梦这个名字,实则早已熟悉。因为严初远自年轻时,某次去西域回来后,嘴里就时常念叨这两个字。据说那里,草肥马壮,民风淳朴,安逸富饶,从无世事纷争。
这于日日处于动荡长安城的严家人来说,无异于是场不真实的美梦,就如同这云梦二字一般。何况严初远还时有提及,这地方真真是与世隔绝,只有每个月的圆月之时,才会打开一条通道,而他也不过是机缘巧合偶然有幸踏入过。
大商人严初远的业余爱好,便是讲故事。他做生意,行过不少地方,收集了许多离奇古怪的素材。一到夏夜,用过晚膳,便会招来家里的众多丫鬟家丁,摇着把蒲扇,一改商人本色,免费为大家讲故事。
可惜的是,他的特长是打算盘做生意,委实不怎么太擅长讲故事。嘉木也一直觉得讲故事的人,都是茶肆里那种留着长须仙风道骨的老头,绝非爹爹这种顶着大肚腩的中年胖子。所以只要他一讲故事,嘉木便会趴在他腿上早早去会了周公。
相比之下,严家的丫鬟家丁们就比较惨些,虽然严初远的故事讲得不怎么好听,可他毕竟是严家的大家长,纵使再无趣,他们也只能很给面子地做出惊奇讶异信以为真的样子。
殊不知,只要等大家长摇着蒲扇一转身,他的故事便被人抛在了脑后。
而云梦之所以在严家还留了点名声,只是因为……严初远实在是讲过太多遍了。
说到底,大家不相信严初远讲的故事,并非是因为他的故事真的那么无趣,而是因为大家对当时盛行多时的黄老之术颇有些失望。
黄老之术从大唐之初,就被帝君们推崇,可到底还是没有一个能长生不死;当年的起义军,也是打着天命神授,可有什么样的天意,会落到要人吃人的境地?
乱世之中,寺庙香火固然更加旺盛,那也只是因为这是芸芸众生中,唯一残存的寄托,却并不意味着,会真的有几人相信,这天地间真的会有庇佑世人的神灵,会有超越贪恋痴嗔的世外。
严初远是个商人,跟银子打交道多了,自然比常人迷信些,对黄老之术,向来也是深信不疑。家中到处是都是他各地搜集而来的灵符,他每年也总会去道观为嘉木和二哥求几道附身符。
他不知道的是,灵符多了,也就不灵了。
所以,后来嘉木二哥被乱箭射死,而嘉木则应了老和尚的话,注定了亲人离散,半生流离。
当严初远临终前,将那幅羊皮地图拿出时,从严府逃出来的几人,才算是头次相信了他曾经说了无数遍的故事。
其实,不相信又能如何?长安已不再可能有容身之地,那么,只能有多远就走多远吧。
嘉木还记得那最后的场景,爹爹肥硕的肚子上插着断箭,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叹一口,便悠悠阖上眼睛。
嘉木从来不知道,爹爹温暖的手掌,也会变得冰凉。
嘉木从未出过长安城,长安之外的世界,她大多是从爹爹的故事中得来。可是偏偏严初远不是讲故事的好手,嘉木听得也极为敷衍,对外面的世界自然知之甚少。
这三个月的逃亡生活足以摧毁人的意志,好不容易躲躲藏藏出了长安城,却还是在出了玉门关后,才算是真的甩掉了官兵的纠缠。
出了玉门关便进入了沙漠地带,人烟渐疏,毒虫猛兽随时会出没,还有比毒虫更令人恐惧的土匪流寇。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忽然就命送这片似乎无止境的荒凉地带。
好在,严初远虽是商人,却也重视乐礼书数射御这六艺。虽然严家小姐不才,但嘉木也能弹几首曲子,记得几首诗句,打起架来,撂倒几个青壮年家丁是不在话下。因此她倒也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般娇弱。
其实,身体遭受多大的痛苦,随着这一天天的逃亡,嘉木早就不太在乎。还有什么比家破人亡的切肤之痛来得更剧烈。
这三个月,嘉木极少说话。这不得不让流云他们,时时对她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如何承受这样的灾难,又如何能忍受这般流离。他们自然担忧嘉木是被这场变故击垮了。
当然,嘉木不否认,家破人亡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着实致命。可乱世之中,她虽从未亲身经历过任何大的变故,却也道听途说过不少家族一夕湮灭的惨剧。
很多时候,嘉木甚至在潜意识中演练过这样的场景。所以,当这样的惨剧发生在严家,她虽然难过得很,却也并没有学人变疯变傻,或是干脆追随爹爹二哥去了。
如此说来,嘉木竟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该骄傲地夸自己坚强,还是汗颜这种隐性的凉薄。
实际上,嘉木不愿意说话,并不仅仅是因为家中变故带给她的打击。而是她一直在思考,思考如此这般流离失所苟且偷生的意义。
嘉木其实一直是个喜欢思考的人。遗憾的是,长久以来,很少有人发现她这个难能可贵的品质。
从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太吵,严家上下一天听不到她的呱噪声,便会私下揣测嘉木小姐这天定是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委屈。他们不知道,很多的时候,她只是静下来思考问题而已。
小的时候,嘉木会很认真的思考,如何才能逃过爹爹的眼线,溜出严宅去茶肆里听曲看戏;大了一些,她悄悄纠结得最多的是,她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
青春年少,总是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烦恼。偏偏大家都认为严家小姐不应该有任何烦恼。
而嘉木这三个月来的沉默,其实也只是同往常一样在思考罢了。虽然这次思考的问题,似乎稍稍比从前任何一次的思考都沉重了些。但总的说来,本质上也并没有太大不同,都是她的烦恼而已。
所以对嘉木来说,流云他们的担心着实没有必要,等她想透了,自然又会恢复原来的秉性。
只不过,这个烦恼,着实有些让嘉木难以想透。
倘若是为了有朝一日,为严家报仇昭雪,恐怕是万万没有可能。就算三年五载,她能练得一身盖世神功,聚集一众精兵锐卒,杀回长安城,但她猜想,那时她的仇人肯定也早就被对手干掉,尸骨恐怕都生了蛆成了灰。
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在这种世道,国都要破了,家仇自然就显得太虚无缥缈。
倘若是为了终于寻到爹爹口中的云梦,从此过上安逸生活,其实也不见得对嘉木有多大的吸引力。
草肥马壮,民风淳朴又如何?怕只怕,她余生还是会心心念着她的故乡,那动荡长安城中的繁花景。
可是,长安,长安,只短短三个月,长安的日子便已恍若隔世,像场梦境般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