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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繁华乐事老来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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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试弊案由于鹤秋生坚决不肯认罪,而皇上不当一回事,不曾下旨交由刑部立案调查,越发被那些不肯善罢的官宦贵族给闹得全国上下人尽皆知覆水难收,以致向来被认为公正廉明的鹤太师也因此遭到了上至同朝官员下到普通百姓前所未有的质疑。
但此事件的主角鹤秋生却始终以在家养病为由闭门谢客,就连逐渐被牵扯进去的此次春试主考官子虚也仍旧非常淡定地我行我素,放任事态自由发展,眼见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甚至朝廷和皇上的控制,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倒让其他并不相干的众人为自己激进的行为感到非常惶惑。
他们都被混乱的局势迷了眼,并不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子虚正在下的那盘棋上极为普通的一步,但鹤秋生明白。
在这件事上,鹤秋生是百分之百相信着子虚的,既然他胸有成竹按兵不动,他便也不着急了,索性每天喝茶作词练书法,真正过起了退休养老的悠哉日子。
其实就这样把朝务都交给他,自己回乡安享晚年也不错,毕竟落叶归根,他也实在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太多操心了太久,是时候该功成身退,把这个国家的未来全部交到更有能耐的后生手里了。
在家养病的这段时日,他想了很多很多,不时也会从别的官员门生那儿了解到朝廷的近况。他原以为离开了他,不出三日朝政便会一团糟,可是这回他却错了,错得彻底。在子虚吴桐的处理下,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各行其是地运行着,就连原本对朝政漠不关心只顾自己声色犬马的皇上也突然变得勤快起来,他不仅开始热心朝政,关注民生疾苦,学着批阅奏折,并在子虚的建议辅佐下坚决推行新政的一系列举措,得到了百姓的一致好评……
这位为国为朝廷奉献了几乎一生的老相国这才终于意识到,以前的确是他凡事太过事必躬亲,样样坚持自己经手,以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做到最好,他也才能放心,可没想到正是自己这样一手把皇上给误了。也许他不这样大包大揽,从小就锻炼皇上治理国家的能力,让他自己磨砺成长,此时他说不定已经成为新的一代明君,不逊当年立下开国功绩的高祖了。
子虚是对的,这个国家疲敝已久,很需要立马出现个敢于斩断杀伐说一不二的皇帝来快刀斩乱麻,这个皇帝不是楠,更不可能是澈,这个皇帝……只能是那个从小便被排挤忽视的庶子轩辕溯。
所以,他也是时候放手了,至于子虚吴桐这两个懂事的小辈经常来看他,说朝廷离不开他,就朝政谦虚地询问他的意见,虽然也是想借鉴他几十年处理朝务的经验,但更多则是怕他内心会为这突然的变故而感到孤独凄凉。
他懂,也很欣慰,所以他真的打算就此放手了。
***
随着诸方对春试弊案事态的坐视不理和放任发展,这场弊案迅速波及到全国,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一避免都在谈论着这个津津乐道的话题。到了后来,各州各地各大书院儒生的激进行为,又令这个事件在全国各地再度升级,一发不可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有证据,凭什么诬陷太师?舞弊之罪,是好担当的么?士可杀不可辱!”
———“不错,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污蔑太师,我们读书人就这么好欺负?!”
这些年轻气盛,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儒生全然不听从书院老师的约束,纷纷联合起来作诗作词做文章、上书、游行。经过事先策划或临时起意的暴力事件在全国各地屡有发生,愈演愈烈,基本上针对的都是当地有权有势的官宦贵族,对那些达官贵人的正常生活造成了极大极坏的影响。从那以后,只要他们一走出家门,就能看见年轻气盛的儒生不好好在书院里跟着夫子“之乎者也”,却在街上大喊口号,大摆架势对着围观路人激昂演讲,一见到他们便会立马冲上来打人砸轿子,即使报官也毫无用处,于是他们逐渐连门都不敢出了。
时日一久,各地的官宦贵族再也无法忍受,开始纷纷怨责起京城的官宦贵族来。
——“日子过得好好的,非不知足,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把与此事八竿子打不着的咱们都牵扯进去,那些京里的大户人家真是吃饱了撑的!……”
***
当人们都在为这样的混乱感到恐慌时,只有一个人在鹤太师府里偷着乐。
“相爷您看,您的声望多高。无论您做了什么,哪怕真的舞弊了,所有的儒生也都会站在您这一边。”青蓝滔滔不绝地说着,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但鹤秋生似乎不以为然,他躺在摇椅中,摇扇子的手停了下来,纠结着枯树皮一样的脸,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唉……”
“怎么?您不高兴吗?”青蓝依然兴致高涨地问,“全国的儒生都在为您平反,您为何还不高兴呢?您不是最在乎您的声誉了吗?”
鹤秋生面如土色,皱着眉毛,摇了摇头。
“老夫的声誉不重要……青儿啊,如果这些事都是你暗地里教那些学生做的,就赶紧收手吧!”
她开心的神情一瞬间便滞住了。
“为什么?……”
青蓝感到格外委屈,自己一心只想让他高兴,自认这事一举多得,做得漂亮,却没想到人家不但不领情,还直接一盆冷水浇下来,把她从头到脚淋得体无完肤。
“再这么乱下去,北蛮还没来侵略,我们自己国内就先四分五裂了啊!咳咳!……”他说着又忧思填胸地咳嗽起来。
“相爷多虑了吧,儒生虽年少轻狂,却还是读过圣贤书懂得君臣之道的。只要京里那些官宦贵族肯出面主动澄清,承认您并没有泄题,他们很快就能安分下来。”青蓝帮鹤秋生顺着气,坚持己见地说。
“你太天真了,孩子!”鹤秋生将手在嘴边圈成杯状咳嗽道,“可怕的不是儒生,而是那些出身贫寒的京官啊!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如今全国各州都在乱,他们早就心痒难耐蠢蠢欲动了,就等老夫发作呢!”
“这不是更好么?相爷。”青蓝不慌不忙地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官宦贵族把持朝政久矣,出身贫寒的官员无论怎样努力也只能被他们踩在脚下,如今既然有了这么个机会,是该重新将权力分一分。凭什么有能力的官员只因没有背景便付出的多得到的少,而有祖宗荫庇的人就可以不劳而获?”
“重新分权,你说得倒简单,你先问问那最大的贵族轩辕皇族同不同意?!”鹤秋生霍地从摇椅上支起身子,激动地道。
“重新分权势必要削弱原来撼不动的贵族家势力,而给真正为他干事的大臣实权,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皇权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为什么不同意?!”青蓝也激动起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知道么?就是因为有那些占着位子不办事的贵族存在,那小子的皇位才能做得如此之稳,而一旦要拿那些贵族开刀,管他有几个轩辕,一样被灭!咳咳咳!……”鹤秋生气郁,再次大咳起来。
“相爷,您消消气。”青蓝紧张地拍着他的背,连连说道,“是青蓝错了,青蓝虑事不周,相爷莫要生气,指点一下青蓝吧。”
“你还算是个懂事的孩子,想得也远,可你是在步老夫后尘啊!……”鹤秋生重新躺了回去,茫然地望着头顶的晴空,感慨万千地道。
“怎么说?”青蓝不解地问,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青蓝曾听吴桐讲,您以前也尝试过新政?”
“那孩子也了不起,二十年前的事,他居然也晓得。”鹤秋生平静了心气,接过青蓝递来冷掉的茶,起身呷了一口又躺了回去,摇着蒲扇缓缓道,“新政之初,皇上是大力支持的,新政的各项举措在各州县陆续开放实施,得到了百姓的一致拥戴。可到了后来,一些官宦贵族和大地主开始发现新政和他们本身的利益相抵触,一状告到了太后那里。太后发了话,皇上自然不敢违逆,于是老夫深思熟虑了十年才敢付诸实施的新政就这么……”
“相爷,不瞒您说,青蓝从开始发现这些弊端到决定推行新政,才只有短短几天时间。在您看来,肯定像小孩子过家家,但青蓝以为不然。”青蓝颇有自信地侃侃分析道,“当年新政之所以失败,究其原因是贵族的生活太过优渥,即使一成不变也不妨碍他们穷奢极欲。而如今放眼当下,外有蛮夷屡犯边境,内有动乱弹压不止,各地灾疫连年,百姓沦为流民乱民,四处劫掠,贵族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了吧,尤其是他们的头头,轩辕皇族。再者,经过开国这几百年的积累,贵族家不断兼并土地,不少大家族已然变成了一方诸侯,这是封建制度下不该有的,皇上早就想拔掉这些个令他日夜坐卧不安的钉子了,不过苦于一直不能亲政没有机会。最后,只有一个理由,逼着我们不得不硬性变法的理由——再不变,国家就亡了。”
“唉……你说得都对。”鹤秋生闭目养神,思索了许久,终于说道,“你放手去做吧,你有雄心壮志,吴桐见微知著,你们共事老夫放得下心。以后需要用到老夫的地方尽管开口——从今日起,老夫正式把朝政交给你们了,希望你们不会令老夫失望。”
“相爷,还有一件事没了结呢,您暂时还不能颐养天年。”青蓝笑着说。
“何事?”鹤秋生吃了一惊。
“此次弊案引发的一系列冲突事件还未平息,弊案也还没调查清楚。青蓝这就进宫求见皇上,请他给您一个清白好不好?等那之后,您再安心地回家歇息吧。”
善解人意的她非常了解对于他这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老头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鹤秋生会心地笑了。
***
翌日,子虚在去长夜殿面圣的途中,遇见了几个刚从国子监下学的贡生。
他们看见他后,交头接耳了一阵,一齐追上了他。
“子虚大人,请留步!”
“何事?”子虚停下步子,扫视了下这几个素不相识的小年轻,又拔脚欲走,“子虚要事在身,如无必要,改日再叙。”
“大人,春试弊案事发已足月,为何朝廷不派人调查?太师至今赋闲在家,也没个说法,事情不明不白就随意污蔑当朝相国,哪有此种道理?”
“是呀是呀……皇上和大人您到底是何打算,能不能告诉学生们,也让学生们可以安心上课。这两天国子监里乱象丛生,好多同窗已经扬言要罢课闹事,有的已经好几天没来了,这种形势不知还要持续到几时?”
“你们尚身在书院已经虑到了国家朝廷大事,很好,但无须过于担忧。”子虚和缓了面色,轻松一笑道,“子虚敢以自身名誉担保鹤相绝对是被冤枉的,这件事所有参与此次春试的官员都清楚,只不过相爷雅量高致,不愿把事情闹大才始终不肯交刑部立案。子虚正打算向皇上进谏,请他下旨彻查此事,还鹤相一个清白。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专心念书,这个国家的未来还要指望尔等。待鹤相的好消息一出,和你们那些有骨气的同窗一同好好庆贺吧!此事甚急,子虚先走一步。”
说着,他施了一礼,在贡生们欣喜而崇敬的目光中匆匆离去。
“这个国家的未来还要指望尔等……”一个贡生拊掌说道,“大人既然这么讲,应该是说真的吧?”
“大人是冲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说的,你少臭美!走,蹴鞠去!……”
一群年轻人打闹着走了。
***
“皇上,您再这么装傻下去是没有用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你是在等这两派势力斗得你死我活,你好坐收渔利。但眼下的情势却容不得你再等了——春试弊案沸沸扬扬不可收场,如今已不能指望人们自己淡忘宁息,如果皇上能当机立断降下圣旨,以最公平的方式立案调查澄清鹤相的清白,不仅可以杀杀那些官宦贵族的气焰,更可以得到贫寒出身官员的支持和百姓的拥戴,无论哪方面都是推行新政最需要的。所以,请皇上勿要再犹豫了!”
“是么?”楠不置可否地笑笑,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子虚一眼,若有所思地道,“在朕下旨之前,朕想听听先生究竟想从中得到什么,毕竟今天这局面……是先生一直盼望着的吧。”
“子虚想要的,就是皇上想要的——莫过于天下大治,皇权独尊而已。”子虚眉心一敛。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楠漫不经心地从龙榻上悠然走下,“先生最近跟朕的皇贵妃似乎走得很近,而一向大权独揽的太师竟也上了奏折表示要告老还乡,要先生接掌中书省的事务。先生听了这些有何感想?不打算借此机会解释一下么?”
“皇上若信子虚,子虚不必解释,皇上若不信,子虚解释又有何用?”子虚接上他虎视眈眈的目光,并不退缩。
“说得好,朕就姑且再信你一次——”楠豁达地挥一挥衣袖,“下旨便下旨,不过你要记住,朕肯下旨不是因为相信你说的为了推行新政,而是很高兴你没有越过朕直接下命——你比你的前辈,那个顽固的死老头听话多了。所以你最好一直这样听话下去,不然朕不保证什么时候便会收回成命,你又会变回一无所有的臭道士!哈哈哈哈哈!……”
他说着,阔步踱出殿外。
“皇上不会的……”他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被他听进耳朵里,“皇上要做千古明君,就少不了子虚。”
楠深沉地回头望了子虚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愿先生不会教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