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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文字功名真自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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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几条卜辞陆续从长生殿传出,宫里的波谲云诡似乎更加蠢蠢欲动了。
每个人都看不清这个蒙面道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明明跟支持立二皇子为储的鹤太师吴学士一党走得很近,可他算出来的卦象,无一不在表明天命在长而非嫡。
在那些或喜或忧或事不关己图看个热闹的人中,只有一个人心满意足地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在自己寝宫里深居简出却能将触手伸及皇城每一个角落的传说中的皇贵妃——慕容嫣。
约见,是在意料之中也极其直截了当的,她要儿子的皇位,他要说一不二的权力,他们都是开门见山的人,所以这交易,十分明了愉悦。
***
某日,翠微宫——
子虚从袖中掏出三枚从不离身的带着绿色铜锈的古钱抛在桌面,待铜钱立定,正色观察许久方才淡定地道:
“是需卦——象曰: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这个卦是异卦(下乾上坎)相叠,下卦是乾,刚健之意;上卦是坎,险陷之意。以刚逢险,宜稳健之妥,不可冒失行动,观时待变,所往一定成功。”
“你文绉绉说了那么多,可本宫只关心一件事……”慕容嫣斜倚在木塌上,微合着的双眼缓缓睁开,“溯……到底是不是最后赢得皇位的那个?”
“是。”他异常简洁地答道。
“先生这卦象,真不错,本宫心里好久都没今日这般欢喜了。”她得意地从榻上支起身子,妖媚地微笑道,“今后,还请先生多多算出这样的卦象,功德无量。”
子虚面无表情地道:
“卜辞,子虚依然会继续散播,但娘娘这边,也需要再做些事。”
“你指什么?”嫣对他的话似乎不甚在意,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指甲,慢悠悠地说,“该做的,本宫可是都做了。”
“皇上那里迟迟下不了决心立储,从根源上讲,是对立下储君后他自己的处境没有信心。大皇子虽文武双全,输就输在了感情上并不如二皇子般与皇上依赖亲近,这就是娘娘和大皇子此刻必须做的。”
“哼。”嫣的唇角呲出一丝冷笑,终于抬起头来盯紧了子虚,眼神冷漠而刻薄,“你错了,本宫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不是嫁给了皇上,却是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君临天下者,胸中就不该存有怜悯恻隐之心。要溯去撒娇讨好,他必做不到,本宫也不会让他使这种低三下四的手段,你休想摆布我们母子。皇上迟迟不立储才不是因为你讲的所谓原因,而是冷宫里的那个贱人!……”
说着,她的神情瞬间便变得极为狰狞,咬牙切齿地撕着手中的锦帕道:
“她怎么还不死?非得要本宫亲手结果她么?如此不省事,到底怎么才能明白本宫给她留一具全尸的良苦用心?!”
子虚不言语。
“先生,你是不是也认为本宫该解决掉那个贱人?”嫣斜睨着子虚轻蔑一笑,语气中带着不屑一顾的挑衅。
子虚并不促狭,而是淡淡地道:
“请娘娘唤宫女取来纸笔,容子虚为你占上一卦。”
“这样啊……”嫣无所谓地笑道,“也好。”
待宫女取来纸笔后,子虚一丝不苟地蘸了墨,亲自递到了从高高在上的榻上缓缓走下的嫣的手里。
“请娘娘在这纸上画一个圆,心随意动,落笔即成便可。”
嫣接过笔,嘲笑下子虚的认真,看似随意却暗自用心地在纸上画了个工工整整的圆。
子虚抬起纸,对着光线仔细地端详了许久,紧抿着双唇。
“怎么?”嫣像看笑话一样地问,“先生算不出了?那也不打紧,本来算命卜卦一事就是哄小儿的,先生可千万别当真呀。”
子虚郑重地摇摇头,一脸严肃地道:
“娘娘心中可是在谋划一件大事?”
嫣的神情滞了那么一瞬,却立马绽出了一丝极为好看的娇笑。
“何以见得?先生可莫要信口开河,在这宫里乱说话的人,往往第二天就不在了。”她缓缓伏在他的耳畔,柔声低语道。
虽然她极力否认,可他却还是从她寒潭般的冷眸中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慌乱。
看来好弈说最近慕容家很不安分,极可能是在密谋大事,叫他小心,定然不是空穴来风的了。
他成竹在胸,毫不惊慌,始终板着脸指着纸上的圆冷冷地说:
“娘娘画的这个圆过于刻意,足以见得此事非同一般。娘娘内心非常渴求成功圆满,可是却适得其反。这个圆的笔迹直至即将尽头都还很锋利饱满,但偏偏到了最后,墨迹开始干涸凌乱,圆不成圆。是以从此卦象来看,此事必不成,子虚奉劝娘娘立刻收手,不然只能是死路一条。”
她的眉目面孔瞬间便纠结起来,仿佛妖化了一般灰暗狰狞。
子虚的心一沉。
“呵呵呵呵呵——”嫣放肆地妖笑着,“先生言重了!……”
她狂傲地高扬着头颅,转身背对着子虚高举起双臂道:
“本宫乃是顺天应时而作,哪里会有不成之理?本宫也奉劝先生一句,要么乖乖地为我所用,要么就别多管闲事,不然本宫一定不会心慈手软!便凭你和鹤老贼走得那样近,本宫也不可能留你!”
嫣说着猛然回头,子虚可以看到她的整张脸上都失却了血色,额上青筋暴突,面目狰狞,尤其是那双幽深的紫眸,那么深那么痛地刺进了他的心里,更加激起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的恨意——对慕容一族的恨意。
“与鹤相交好,是子虚协助娘娘成就大事途中最不可或缺的一步棋。”
“呵呵呵,先生在说笑么?”嫣不屑地冷笑道,“跟那种冥顽不灵,永远不识时务上不得台面的人交好,大可不必!”
面对她深若寒潭的冷眸,子虚不但没有惊慌恐惧,也并不反驳,却异常镇静且自信地说:
“是不是必要,看来子虚真的需要向娘娘证明一下了。”
她不当回事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娘娘,慕容大人有事求见。”宫女前来通报。
嫣皱了皱眉,严正地道:
“请他进来。”
说着,她转身重新走回木塌,半卧下来,闭上了双眼。
“本宫还有正事,你退下吧。”
子虚行了一礼,往门外走时,正与迎面而来的林风擦身而过。
他戴着冷冰冰的面具,紧绷着面孔,平视前方,一言不发极其淡定地掠过他的身旁。倒是那个曾残酷无情伤害过他的男人,拧着眉心看了他一眼,埋下头,脚步变了匆匆。
慕容林风,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一定。
***
科场弊案,无论在哪朝哪代,一直都是最令寒窗苦读指望暮登天子堂的儒生愤慨之事。
子虚刚刚进入雕栏斋,奉旨负责出题并担任春试主考的这年,涉及当朝德高望重的太师鹤秋生泄题的春试弊案,惊动了全国。这场明目张胆且牵连甚广的弊案,就算放到整个轩辕国史上,那也是屈指可数的大案要案。
追溯起这场弊案的起因,本无甚特别,只不过因着京城的某位朝廷大员在春试之前曾向鹤太师索过一幅墨宝,鹤太师碍于私交亲自手书了一幅他自认为是平生最得意的词作慷慨赠他,而这词中恰有一句不偏不倚地与今年春试试题不谋而合。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太大关系,春试一直都只允许官宦贵族子弟的贡生参加,就算泄题,也是大家都得好处。可关键的是,不早不晚的,这位朝廷大员的儿子偏巧今年达到了参加春试的年龄,而他在春试中的出色表现,令人很自然地便联想到了舞弊。所有的巧合加起来的结果便是故意,于是乎,其他的官宦贵族便都不答应了。
虽然与秋试不同,春试考场设在皇城的国子监之中,每科应试的考生相当少,但自一名曾拜访过那位向鹤太师索要墨宝官员的考生从考场走出,对共试的朋友多了那么一句嘴后,鹤太师泄题的消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散播开了,京里声讨鹤太师和那名官员的有权有势的官宦贵族家几乎不留余地地将他二人推向了背负舞弊罪名的悬崖边上。
解释是徒劳的,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师虽说在朝中颇有人望,但还是抵受不住几十家京城中势力最大的家族联合起来以澄清真相为由逼他认罪的声势。
因此,鹤秋生气得大病一场卧床不起,镇日忧心忡忡,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己随手挥就的词会那么巧刚好就和试题沾了边。虽说试题是早就出好的,可已经打算慢慢让子虚接手自己职务的他这次不过只负责巡考,试题是子虚全权负责组织官员编纂,由皇上亲自审阅后绝密封存的,他根本就没有接触的机会。可事情一旦经某些有心人故意夸大,就好像没那么容易收拾了,无论他怎么解释分辩,那些官宦贵族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非要他亲口承认这个舞弊的罪名才能罢休。这让一把年纪,大半生都公正清廉,一想到很可能晚节不保的他如何不气滞?……
他越想越气,咳喘愈发严重了。
正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咳咳!……谁?老夫不是让陈川别放人进来么?……”
“老师,晚辈和子虚先生带了御医署的莫先生来瞧你。”
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充满了对他的关心,是他想听到的声音。
“进来吧……”鹤秋生沙哑着嗓子道。
他头晕胸闷,之前一直躺在床上苦挨,心中烦乱身上也不得劲,不停地咳嗽呻(蟹)吟,终于感到自己可能真的是老了吧。可此时一听有人来探病,他便霍地来了精神头,硬是撑起了一国宰相的风度来,他……还不到老的时候。
“鹤相,您安心躺着,让莫先生给你好好瞧瞧。”子虚宽慰道。
“不成了,老夫活不了多久了,要你们来操心了……”鹤秋生黑着脸嘟囔道。
“老师又多虑了,晚辈们不过是多日不见老师,心中挂念罢了。”吴桐笑笑,扶他起身靠在床沿,让凝之给他把脉,“听别人说老师病得不轻,可这一瞧老师精气神不是好着呢嘛,都是道听途说,夸大其词。”
“是啊,如今见到鹤相并无大碍,子虚也可以放心了。”子虚在一旁微笑附和。
鹤秋生虽心中喜慰,面上还是一样古板,不肯表现出丝毫受用的样子。
“太师的肝气郁结,脾气不通,是由于身心均过度劳累所致,大概最近关于弊案的传言也对太师的心情有所影响。要以休养为主,辅以调和之药,万不可用猛剂,更不能再动气。”凝之把了鹤秋生两只手的脉,最终诊断道。
“老夫也想休养,可那群鼠辈还在不依不饶,是他们容不下老夫安心休养!……咳咳!……”他不忿地捶着床板骂道,大声咳嗽起来。
“老师当心!千万莫再动气了,莫先生才刚说过需要好生休养的。”吴桐颦起了眉心。
“鹤相莫急。”子虚拉着鹤秋生的手安抚道,“吴大人,莫先生,请你们大堂稍候,我有些话要与鹤相讲。”
“也好。”
吴桐说着,与凝之各行过礼,退下了。
“相爷,你还好么?要不要青蓝扶你躺下?”
见二人退出房门,子虚摘下了面具。有时候这冷冷的面具,不仅会让别人以为他拒人于千里之外,更让她自己伪装得透不过气来。
“不必,老夫身体硬朗得很!” 鹤秋生坚决地摇摇头。
“那您就这样坐着听青蓝讲吧。”青蓝微微一笑,温柔地道,“不过,青蓝讲了您可千万别急着生气,一定要听青蓝把话说完。”
“哼,黄毛丫头,老夫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有什么可气的?”
老头子犟鼓鼓地扭过脸去,他面对着这个被自己当作女儿来疼的后生态度明显要比对别人和蔼许多,却不愿意让她看出自己很喜欢这样被她关心。
但即使他不说,她又怎么能不明白呢?
“题目是青蓝出的,所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是青蓝一手策划。事态发展成今日这样,也全在青蓝意料之中,令相爷受苦了。”
“你?!——”听到这里,鹤秋生顿时气结,“你为何……要戏弄老夫?”
“相爷莫急,”青蓝笑着安抚鹤秋生的背,不疾不徐地道,“其中有缘故,且听青蓝慢慢道来。”
鹤秋生舒了口气,费力地道:
“你说吧,老夫听着。”
“青蓝向慕容嫣表忠,要她相信青蓝,采纳我的建议将大皇子推上储位。可她始终认为我是你派去的细作,所以我才用了这招苦肉计,让她完完全全相信我。”
“畜生!……”鹤秋生再一次怒发冲冠从床上立起,指着青蓝的鼻尖破口大骂,“枉你还是我鹤家的女儿,竟然胳膊肘向外拐!早有人提醒老夫一定要提防你,说你作那些卜辞乃是为了向慕容家示好,老夫始终也未取信,没想到你!……真真气煞老夫也!”
青蓝不慌不忙地捉住了他的手,温言软语道:
“相爷,要遵医嘱啊,都说不能生气了。要是你气坏了,可怎么指点我们这些小辈呀,青蓝和吴桐,都离不开您呢!”
“你这叫离不开老夫?老夫看你翅膀真是硬了,还没学会跑,便想飞!”
鹤秋生看着青蓝这样对他撒娇,就好像凝蓝幼时对他撒娇一样,一颗饱经风霜的心突然便软得不可收拾,但嘴上却丝毫不留情。
“鹤相,青蓝一直以来不肯劝谏皇上立澈为太子,如今还帮着慕容嫣和大皇子,都是有原因的。如果您明白了这个原因,您也一定不会再责怪青蓝。青蓝……有好多不得已的苦衷,青蓝也不想这样。可有些屈辱,青蓝不得不自己去洗刷;有些愿望,青蓝必须亲手去实现。”
看着这个在他眼里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眼中坚定不移的沉着,鹤秋生缓了缓情绪,心平气和地问:
“什么苦衷?”
她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鹤相,闭上眼睛。然后,你会看见这个国家的未来。”
鹤秋生只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奇妙感觉从她的手心过渡到了自己的手心,听了她的话,闭上了双眼。
凄惨,杀戮,遍地的尸体和漫天的哀嚎——
他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下,想抽出手张开眼,却感到手被握得更紧了。
“别急着睁开,还有。”
枷锁,流亡,自尽的宫女和受辱的皇帝——
而那皇帝,竟然是澈。
鹤秋生本来身体就不好,此时再也承受不住了,猛地睁开眼,丢开手。
“够了!这是什么?这怎么可能是我轩辕国的未来!”他大吼道,额上冒着冷汗,鼓着眼睛不断喘着粗气。
“相爷,这就是青蓝不惜一切去帮大皇子得到储位的原因,不是因为想帮慕容家,而是为了保护鹤家啊!”她神情严肃,凿凿地说,“轩辕国如今朝政疲敝,百废待兴,亟需一个斩断杀伐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的皇帝来从头治理,澈虽然也是一个仁君之才,他懦弱无争的性格却只适合守成,若我们坚持逼他继承皇位,不是为他好,却是害了他啊!鹤相,求您……三思吧。”
鹤秋生还沉浸在之前那悲恸震惊的场面之中,半晌才颤抖地扬起老泪纵横的脸,沙哑地道:
“好,老夫允你便是……不过……”
他说到这儿,失声痛哭出来。
“老夫毕生心血,如今行将就木,便这般白白地拱手送了敌人,这叫老夫……如何能甘心啊!……咳咳!……”
“鹤相放心。”青蓝一边帮鹤秋生顺着气,一边敛着眉心坚决说道,“慕容家坏事做尽,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就算老天不开眼,我也……绝对不会饶恕,他对我犯下的错。”
她咬着唇,将屈辱和着自己的血咽进了肚子里,当然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