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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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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元禧年号于十一年六月廿二这天画下句点。
六月廿三,林延佑登基,改年号正罡,史称适帝。
登基当日,屠筑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贺文斐拜为相国;其余立有大功者也都论功行赏,封官赐爵。
几十道圣旨日间发了下去。到得晚间送旨官回报:有一道送至南郊军营的圣旨始终无人接旨。
林延佑叫人将这道圣旨拿来,一看接旨人一栏“陈碧洗”三个字,微一愣怔,心中隐隐作痛起来。
四天之前,陈碧洗在夜宴上突然出现,令林延佑大出意料,措手不及。
但事后想想,就算陈碧洗当日没来,到第二日、第三日将他接到宫里,当面摊牌,无论如何措辞,左右也不过“你我缘尽于此”这层意思。
既已决定断了与他的情丝,这剑早一日斩下晚一日斩下,也没什么分别。
如此一想,宴后几日林延佑便没有再叫人去找他,只是拟旨将京城的滨海王府收回之后更名为“永宁府”,赐给陈碧洗,在登基这日颁了圣旨,以践当日相赠王府之诺。
没想到碧洗恨他恨到连圣旨都不肯接了。
林延佑这几日筹备登基之事,忙得昏天黑地,夜里又睡得不好,身心疲惫,此时看着静静躺在案上的圣旨,蓦地想起当日宴上陈碧洗一双泪眼,只觉头痛欲裂,遂叫人将圣旨拿走,暂且收起。
六月廿四,林延佑继续前一日未尽的封赏之事,又与屠元帅、贺相国商议了近期对各邻国、属国拉拢、防范的种种对策。之后贺文斐问是否要大赦天下、加试恩科,林延佑沉吟之后,道大赦暂且不急,恩科倒确需快办。
待恩科之事议到略有眉目已是深夜,屠贺二人告辞退下,林延佑上床就寝,却仍是睡不着。
他自六日前回京,头三日住在云王府,登基前夜搬到宫中,虽然弃了原先的皇帝寝宫安康殿,重新选了养和殿作寝宫,这几日却夜夜无法安眠,总是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天色微亮旋即醒来。
是夜依旧如此。
六月廿五,林延佑一早起身,拟好加试恩科的圣旨时才刚刚卯时,早膳时命送旨官将圣旨送去了相关各处。
早膳才用完,梨华的侍女便来求见。
这侍女名唤玉珠,是梨华从小跟到大的贴身丫鬟。她见了林延佑,行的虽是面见皇帝的大礼,却仍唤他云王:“云王爷,皇后请您到御花园去一趟。”
她顿了一下,咬咬嘴唇又道:“皇后说,她知道您定有许多大事要忙,但今日请您务必前去。”
林延佑闻言一怔。
对玉珠称自己云王一事,他并不以为忤,只是听她一说,这才想起:自己与梨华竟也是几日未见了。
那日他虽未能手刃林朝宗,到底也教他死在了自己面前。
之后寻到皇后寝宫,找到梨华,告诉她自己对她的心意十年未改,林朝宗既死,这十年岁月就此揭过,现下自己已是一国之主,等登位之后即立她为后,就当二人晚了十载成婚罢了。
梨华听到他说心意未变,淌下一串泪珠;听说林朝宗已死,又滚下两行眼泪;之后再听他滔滔不绝说到今后之事,却没了表情,始终呆呆怔怔,直到林延佑带她到夜宴上。
宴后她仍是木头人一般。
林延佑猜测这一番骤变对她到底是刺激太大,此时既然大势已定,慢慢来也不怕,反正二人分离十年有余,复合也不急在这一时,遂仍将她送回皇后寝宫,叫人好生伺候照料。
今日既得梨华开口相邀,想来二人复合之日也不远了。
去往御花园的路上,听着树间嘹噪蝉鸣,林延佑想:从今日起,无论再忙,总要每日抽时间陪陪她,才好早日寻回当初的时光。
一别十年,梨华的样子,到底跟记忆中不同了。
尽管碧洗与当年的梨华面容酷肖,但二人到底男女有别,性情相异,神态举止都大相径庭。虽然初时是因为思念梨华而将他留在身边,但这一路与他日夜相对,不知不觉间,他言笑之状记得越来越清楚,梨华的印象反而渐渐模糊,到接近京城之时,想到梨华,倒要靠看那画轴才能忆起她的样子来……
到了御花园,穿过水榭,回廊尽头,梨华正坐在那里,身前放着一架琴。
林延佑觉得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待走到近前,看清了梨华穿着淡粉色的衫子,髻上插着一支点翠的步摇,他不由得心中一动。
梨华见他来,也不站起行礼,只是将指尖放在琴弦上,抚起琴来。
琴声一起,林延佑心头剧震,曲牌脱口而出:“锦庭芳……”
十四年前,赵尚书府花园中,云鬓花颜翠步摇,粉衫素手抚瑶琴,一曲清音锦庭芳,两下相悦始知心。
正是二人初见时的情形。
云王世子林延佑十六岁时,父母给他定了亲,对方是赵尚书家的长女梨华。
其时世子正值青春年少、情窦初开的年纪,瞥见了空中的比翼鸟、望见了池中的并蒂莲,都会联想起自己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子,时常遐想此女容色怎样、身段如何。
他也曾问过父亲,被老云王沉着脸一句“娶妻娶德”给打发回来。
他不敢再去惹父亲不悦,便去缠云王妃,时常对着母亲嘀咕“也不知这赵梨华是长是方、是圆是扁,可配得上我们云王府么”,云王妃自然明白儿子那点小心思,每每掩口而笑,叫世子不要着急,到时便知。
世子心想父母都这么绕着弯子不肯正面回答,那赵梨华定然是个丑女无疑,不由得心中十分懊丧。
转年春天,赵尚书府花园的一株芍药开了花,尚书遂请云王去赏花,还特意强调请世子一起前去。
林延佑跟着父亲到了赵府,却发现两个老头子根本不急看花,只在书房里嘀咕不停。
一定又是在议论那些军国大事。
无聊。
林延佑正在百无聊赖,忽然听到赵尚书道:“王爷和我还有事要谈一会儿,世子阁下若是嫌闷,不妨先去园中走走?”
旁边云王也点头以示允可。
林延佑虽然不觉得尚书府里的芍药花能比云王府的名贵,但也乐得去外面透透气,遂依言去了花园。
没料到那丛芍药花倒真是开得极好。虽非名贵品种,却鲜艳热烈,盛极怒放,教人看了由衷赞叹。
林延佑正弯腰端详那花,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琴声。
“……锦庭芳。”他一边细辨曲牌,一边直起身来。
锦庭芳虽不是什么稀罕曲子,却跟目下满园春色十分相称,这抚琴人倒是个风雅有心之人。
世子想到此处,对抚琴之人生了兴趣,便顺着琴声,走到凉亭近旁。
凉亭立柱之间都挂了纱帐,帐后还有半垂的竹帘,里面抚琴之人瞧不清楚,只能在风吹起纱帐时看到琴凳边的裙角。
抚琴之人是个女子。
林延佑又走近几步。
琴声一滞,想是抚琴女子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抚琴女子身后的两名丫鬟此时也看到了林延佑。
丫鬟们走近林延佑面前的竹帘,出乎他意料,她们没将竹帘放低,反而将竹帘高高拉起。
如此一来,林延佑与那抚琴女子正面相对,距离不过二丈,中间只隔一层薄薄的纱帐。
此时锦庭芳的琴音中夹杂了许多颤音。
世子的心也簌簌发起抖来——这女子是谁,根本无需多问了。
一阵风刮过,纱帐高高飘起,琴声骤然止歇,亭内亭外四目相对。
世子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突然停止了跳动。
转瞬之后,那颗心重又跳动起来,跳得比之前十七年里任何时候都更快、更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