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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少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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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已在一边站了半个多时辰。场子里的阵势瞬息万变,人们时而欢呼时而嗟叹,她依旧是一头雾水看不懂几分,也无心去看,倒是隔三差五就偷偷瞟着蝉儿的神色,也算看明白了几分她的心思。似乎是在望着一个穿红衣的男子,目光总在那人身上流连,每当球落在那人手中,蝉儿便显得额外紧张,眼睛更是一刻也不离。
她在一旁细细地看着,这人身材高大,肩背挺拔,手上脚上每一个动作都很有力,看样子也是习武之人。她总觉得这人身形有几分眼熟,一时半刻却又记不起来是谁,侧目望见蝉儿一脸专注的神情,更觉得心里好奇,复倚在围墙边上细细地端量着,想着能不能看出一些端倪。
再去细看时猛然发现霍去病也在其中,一身段黑锦袍正运球飞跃,心里暗自一惊。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自打在长安安顿下来,每每见了他心里都是惴惴不安,即便是知道了他无意再去追究前尘往事,可心里这种感觉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更甚。刚刚在心里盘算想要偷偷走掉,脑子里忽的一闪光,顿时明白了这个能与霍去病同场蹴鞠的红衣男子是谁了。
一点点挪到蝉儿身边,轻咳了一声说:“我看这李三公子球技甚是精湛,浑身上下透着英勇神武之气,你觉得如何?”蝉儿一时错愕,愣了下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她听了有些忍不住笑,故在一旁略显得意的负手而立,转头看向场子中,又马上现出一副看得专心致志的样子,不时抚掌叫好。蝉儿才明白方才她只是试探,却自己无心漏了破绽,轻哼了一声道:“你也就这么点小聪明,倒是一点不浪费,悉数用在我身上了。”
她笑了笑了没说话,蝉儿便撇过头继续看着。她见蝉儿脸上有些不悦的神色,探过头倚着蝉儿的肩膀,轻声问着:“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为何要偏要瞒着我呢?”蝉儿向另一边轻轻挪了半步,淡淡地回着:“我哪里瞒着你了,再说就算我瞒着你,你这不也自己找来了,我何必?”她有些无趣地撇撇嘴,想了片刻跟着挪了半步,摇着蝉儿的胳膊道:“那我给你赔罪了还不成吗。”
话音刚落,蝉儿忽的用力拽了她一把。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在地上,心里顿时有些恼火,刚欲发作,却见有东西倏地飞过,打在身后的树上。
回过神来只见一人上前拱手赔罪,她笑了下回礼,才看清是球不知为何飞出了场子。那人拾了球便跑回去,她目光无意识随着那人身影而去,却忽见一人隔了矮墙望向她,一身墨色孑然,脸上似笑非笑。心里霎时紧张起来,忙着做了个揖,久久不敢抬头,直到听见嘈杂声复传来才起了身。那人转眼又融入鼎沸人声中,在看过去却也一时寻不出。人人动作敏捷身手矫健,一如之前一样让人眼花缭乱。她叹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倚在树上低头不再说话。
蝉儿在一旁掩着嘴嗤嗤地笑起来,她知道这是在笑她,也是故意笑给她听,心里堵着气不吭声。想了片刻转身欲离开,也不与蝉儿道一声别便兀自走去,没走出几步却被人拦了下来,那人倒是跟她客气得很,笑着行礼道:“我家主人方才吩咐了,姑娘先在这稍等片刻,他有些事要与你说。”她一时哑了,蝉儿似乎听见了那人的话,在一旁笑得更欢了。她心里其实别扭得很,偏偏还装作云淡风轻回去接着看场子里的比赛,蝉儿便也再没做声。
没过一刻钟场上便散了,众人三三两两笑着向外面走出来,她也实在无心理会谁输谁赢,满眼寻着霍去病的身影,直到离她几丈时才看清楚,便忙着屈身行礼。人走到她面前站定,却不说话,也不叫她起身,她僵在那里不敢动弹。心里正疑惑时,面前的人却忽的低下头凑了过来,微眯着眼浅笑着看她。两人凑得很近,以致她甚至从眼前那双黑色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鬓上那支金钗都看得真真切切。
愣了许久,看到他额上的汗珠时方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掏出帕子去擦。心下正跳个不停时,他却出其不意的伸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在她一脸惊诧的神色中大笑起来走去。这一下不轻也不重,她轻抚着额头不解其意,这时才发现蝉儿早已不知去向。
有人冲她笑着伸手引路,她便会意了跟了过去,没走多久便至一平坦的山坡上。入秋未久,草有些泛微黄,远山还见郁郁葱葱的树林,回头还能望见方才的蹴鞠场,这时才发现原来场子是倚山而建,于漫山青葱旁而坐,木垒石砌,倒也不煞风景。山上的风大,让她恍然间生出一种似是自己还在草原的错觉。
霍去病自顾自地躺在了草地上,头枕着双手,似是游山玩水一般惬意,她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只得如个下人般低头候着。
二人都未说话,周围静了好久,忽听见霍去病问:“你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忙着摆手道:“不是,我不是刻意监视你的,是心里好奇跟着蝉儿出来的,蝉儿,就是刚才跟我在一起那个女子,不信可以问她……”几句话的工夫手心便渗出汗来,话说完了才发现,自己一时急着解释,竟然胡言乱语地你你我我地称起来,连最起码的礼数都忘了,赶紧缄口不再做声,心里暗恨自己这张嘴。
霍去病倒也没什么大反应,轻笑了一声说:“我只不过随口问了一句,怎么给你急成这样子。”顿了顿,又问道:“你这哑病可是在长安治好的?”
她蹙着眉头没回话。这一桩桩外人看来诸多蹊跷的事偏偏在他这里都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她心里想不出究竟是自己思虑太多还是其中别有机杼。实在忍不过,斗着胆子开口问道:“侯爷为何从不开口问在塞外的事情,却偏偏挑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试探我。我莫名其妙偷了马不辞而别,理所当然该被怀疑我是匈奴人派来的细作不是吗?”
一口气说完了心里狂跳着,不禁偷偷瞥向地上的人,还好脸上未有愠色。良久听得冷冷回答声:“我几时试探过你了?不过是你自己中日心怀芥蒂想得太多罢了。况且,匈奴人也不会找你这样的细作。”说完了起身,掸了掸衣裾上的尘土兀自向山下走去,留她一人于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一路回去时总是心不在焉的,心里忍不住细细琢磨着霍去病最后那句话:匈奴人也不会找她这样的细作。这话究竟是在说她愚笨还是他当真相信自己并无二心?悄悄掀开车帘探头望去,见他骑在马上也不疾行,手随意握着缰绳,全然不似在战场上带军杀敌威风四起的将军,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欣赏着一路上的大好风光。
轻叹了口气放了帘子,头靠在车壁上,懒得再去胡思乱想。该是如何自有定数,既然他都如此不放在心上,自己也无谓总去思量,暗自笑了一声:自己居然也信了天命。
车马行至城门口停下来,天色初暗,市口见几家已亮起灯。日落后依稀见得楼阁轮廓,暗蓝的天色下人影依稀。没了白天的喧哗聒噪,空气中浮躁的气息一点一点沉淀下来,或化作尘埃跌进脚下的泥土中,恰似一佳人洗去铅华,倚栏小憩,看得人生出三分醉意。她放慢步子,沉迷于这样的气息中。她不知长安城里竟也会有这样一份沉静,哪怕只是片刻。沉静,却不孤寂,唯见云月淡然,风烟浩渺。
忽听见背后一阵喧哗音愈来愈重,似是马蹄声渐进。有人忽然高声呵斥,未待她来得及回头望个究竟,便只觉得被人一把拉过去,混乱中听到一声尖锐的马的嘶鸣,一物庞然擦着她身子而过,定睛只见是霍去病拽着她的衣襟将她拉到一旁的,回头晚间一马车停在路中央。
匆匆瞥了一眼,看到四马拉车,觉得有几分不妙。车夫跳下来用手中的马鞭指着她到:“无知贱民,可知你惊了谁的驾?就是给你十条命也得罪不起的。”她听了心里有些气,明明方才是自己险些命丧马蹄下,却来被人呵斥一顿,仗着旁边站了一个霍去病,胆子也大起来,上前做了一个揖礼答道:“小女无意惊扰车驾,实属无意,望贵人莫怪。只是你这赶车也有不对之处,怎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全怪在小女头上,如何让人信服?”
车夫听了这话更加恼火起来:“我看你不仅是不懂礼数,连天高地厚也不知道了!今日若不给你些颜色瞧瞧,怕是你真就要猖狂下去了。”未待她回话,只听得车上传来一女子声,车夫匆匆跑回去应答着,隐隐约约听不太真切车上的人究竟说了什么,可听着语气似乎已带了几分怒气。
这时才意识到方才说的似乎有些过了火,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庶民,真碰到王孙贵戚终究是惹不起的。回头看了一眼霍去病,见他眉头微蹙,略抿着嘴始终一言未发。再回头时见车上女子下了车,侧目望着她道:“我今日到非要看看是什么人来头这么大。”她先看到这女子有些面熟,愣了片刻忽的想起来正是卫婠,一时吓得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心里正怕时,忽见霍去病俯身去拉她,手上力度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她愣了片刻起身站了起来。卫婠此时才见到她身后的人,显然有些意外,脸上的表情顿时难看了起来,霍去病倒是一脸坦然,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卫婠。卫婠行了个礼,他见了不做应,而是径直拉着她转身走了。
她心里顿时有些哑然,边走边回头望着,刚好见到卫婠正盯着她看着,眼睛微微眯着,目光里夹杂着一些说不清的东西,虽只是匆匆一瞥却让她不寒而栗,吓得收回了目光。
行至彩云间门前才想起来道谢,他倒也不客气,大方受了她的谢,拂袖离开了。她也不敢再去看那背影,匆匆跑回去,一路走着几人问了都不作答,直奔屋子一头栽在榻上长吁着气。
脑子里开始响起蝉儿之前的话。初听得还当是玩笑,如今看来却十之八九是当真的。最后回头望的那一幕似是牢牢刻在脑海,闭上眼睛便浮现起卫婠的那双眼睛。那不是凌厉,而是幽凄。像是渭河上引出的两渠秋水,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流着,不带一丝暖意,只挟着彻骨的秋寒,脉脉地淌入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