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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夹缝3 ...

  •   除旧的爆竹并未能给新生的雍正朝带来安宁与祥和,天空中的云朵依旧像像厚而沉重的铅块,低低直往地面逼近。

      自雍正即位以来,外间匪类捏造谣言,妄生议论;巢内佞臣朋比为奸,结党营私,蛊惑人心,扰乱国是。

      允禟奉命前往西线军前,怠慢不肯启程,屡次推诿,耽延时日,却都有人庇护,代为支吾巧饰。等其到达西宁后,又不断有密折呈上向雍正揭露允禟的种种荒唐行径。

      深夜,养心殿依旧灯火通明。

      伺候在一旁的陈福朝雍正看去,阴凉的烛火,纵深的阴影中显露出雍正满脸的疲态,身劳神散,担心不已。早前,他擅自将此事禀于皇后,皇后遣了太医院右院判刘胜芳前来给雍正把脉,雍正为此还将陈福大骂一通。可是这琼玉膏、明目地黄丸即便再是灵丹妙药也禁不住他如此折腾自己的身体。

      陈福见雍正眉头紧皱,额角青筋突起,两眼瞪着折子恨不得将它烧出个窟窿来,哪里还敢上前催其就寝。再看时钟,已近丑时,只得寻思将皇后请来。正欲悄悄转身招呼帘子后的小太监,却听雍正大骂:“尔等谓朕宽仁,不嗜杀人,所以任意悔慢朕么?是否希图逼朕开启杀人之端呢?”

      门外的小太监听见里面的动静,也不顾宫门都落了锁,赶紧跑去翊坤宫搬救兵。

      玲珑自听了刘胜芳的诊断,心中对胤禛担心不已。可如今皇宫不似王府,胤禛那高高在上的身份也将两人远远隔开,她虽担心却不能像从前那样陪在他身边。思及此事,不免心中满是失落,每夜都久久不能入眠,常常不由自主想起从前在府邸、在江南时两人的美好。这夜,她刚躺下不久,便听见外面传来悉悉数数的声音。她一惊而起,怔忪间瞥见窗外天空黑暗中泛着诡异的红晕,仿佛黑幕上渗出的血迹来。

      随后在外守夜的宫女进来,同睡在暖阁外的如烟小声说着什么。片刻,如烟走进暖阁,见玲珑已坐起身,急忙上前帮着她整理衣服,道:“主子,养心殿那边的常青在外等您。说是请您去劝一劝皇上,皇上还不肯就寝,刚才还发了好大一通火。”

      玲珑心中擂鼓阵阵,倒没说话,手中的动作更利索了些。那盘扣的洞眼不知怎的变小了许多,玲珑手中滑腻,一连试了几次都未扣上。如烟见她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来,一边帮她,一边安慰道:“主子别着急。”

      玲珑穿过道义门时,天空下起雪来,雪花大的像飞鸟的羽毛,很快沾染了玲珑一身。她本走的匆忙,可到了东暖阁门口,又定住了,让如烟帮着将身上的雪片掸尽,这才走了进去。

      胤禛因连日的操劳,加上偶感风寒,火乘于肺,喉咙淫淫而痒,近来常干咳不止,有声而无痰。方才被奏折一气,又连连咳嗽,吓得陈福急忙伺候其服下刘胜芳开的琼玉膏。

      这琼玉膏乃是治咳嗽神良。《易》曰:燥万物者,莫乎火。相火一,则五液皆涸,此干咳之繇也。故丹溪以地黄为君,令水盛而火自息也。损其肺者,益其气,故用人参,以鼓生发之元。虚则补其母,故用茯苓,以培万物之本。白蜜为百花之精,味甘归脾,性润悦肺,且缓燥急之火。四者皆温良和厚之品,诚堪保重。此刻,胤禛服下,仍是过了许久才止住干咳。

      他合眼坐在宝座之上,一手撑首,一手揉捏眼眶。忽听得脚步声,睁开眼见玲珑站在自己跟前,不免又是一怒,脸色一沉,朝陈福道:“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儿?”

      陈福吓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更不敢为自己讨饶。

      玲珑见状,急忙道:“是臣妾!是臣妾给了他这样的胆儿!”又上前挨着胤禛,咬耳道:“我已经好几日没瞧见你了,总感觉有只猫儿在我心里直挠痒痒……”

      胤禛见她双目狡黠,不由一笑,拉着她坐到自己腿上。朝跪在那儿的陈福道:“滚下去吧。没朕的召唤不许进来!”

      “是,奴才遵旨!”陈福舒了口气,匍匐着退了出去。

      玲珑有些不满,道:“你瞧瞧你,整日绷紧了一张脸,怪吓人的。陈福也算忠心耿耿,你这样待人,指不定哪日他忍受不住,把你……”玲珑忽然住了口,朝他吐了吐舌,笑道:“我说着玩呢,你可别当真!”

      胤禛眼中寒光一闪,神色依旧悉舒平常,道:“倘若旁人不负我,我也决不负他人!”他虽是就着玲珑方才的话回答,可目光却是牢牢的盯着玲珑,就连环在她腰间的手也紧了一紧。

      案台上,香烟离散,胤禛越发显得神色飘杳,心意难测。玲珑不由握紧了他的手,倒像是在安抚自己咚咚跳得急速的心。

      “方才你又为什么发火了?难道不记得刘太医怎么叮嘱你的了?”玲珑忍不住点了点胤禛的脑门,语气里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她常常为此感到有些悲哀,明明是寻常夫妻,不过身份的改变,却连一份关心也变得有所顾忌。每一句话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圣严。

      胤禛指了指被扔在地上的折子,道:“还不是老九!”

      玲珑下去捡起折子,略略一看,原来参的是允禟的放荡不羁。自他被派去西线,觉得扬眉吐气无望,平安度日无望,甚至返京无望,索性破罐子破摔。当地人称他为“九王”,他的儿子将他的话称为“意旨”,他都欣然接受,仰天狂笑。允禟涉足商场多年,最大的优势莫过于钱财,因此一向对储位跃跃欲试,可又自认头脑简单,顽愚斗狠,只是辅臣的角色。于是先是支援允禩,后又跟随允禩支援允禵。如今他懊悔透顶,跑了的鱼最大,“如果不是允禩、允禵而是我,何以会落到这般田地!”他常流连于老相识西洋传教士穆经远处,命自己的心腹领洗入教,捐资建教堂。甚至还自创了一种类似西洋字母的密码,与留京的亲信密通消息。如此所做所为自然受到地方官的奏报,朝臣的参劾。

      胤禛手诏切责允禟,历数他种种行为,问其作何解释。未料允禟不知悔改,反倒发狠,道:“上责我皆是,我有什么可说的?我行将出家离世!”出家,即断兄弟之谊;离世,即无君臣之义。如此决断,难怪胤禛要大发雷霆。

      玲珑回头朝胤禛望去,只见他捏紧了拳头,双眼直直的望向窗外阴霾的天空,从嘴里缓缓挤出几个字来,“他们这是在逼我!逼我手足相残呐!”那神色是无奈、是隐忍、是悲痛,又夹杂着决断。

      “不,不会的,咱们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择的……”玲珑手一颤,任折子散落在地上,冲到胤禛身旁,拥住他。“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胤禛合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康熙那七窍流血的一幕,不禁面如死灰。那突出的双目始终盯着他,灰白空洞的目光里是悲愤,是怨毒,康熙分明在说:没想到我竟生出了这样的好儿子!便是这样一双眼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啃噬着他日渐脆弱的灵魂。因此他宁愿办事自朝至夜,刻无停息,也不愿独自躺在那后殿的龙床之上,被噩梦困扰。心病乃须心药医。他的心药便在那奉安殿里,可是他如何去取?他弑父,如今竟又动了杀弟的念头,他不禁浑身冷汗凛凛,将玲珑抱的铁紧。仿佛身处冰窖之中,唯有她能散发出点点温暖,让他摄取。

      两人相拥了许久,胤禛才渐渐平复下来。见她眼下发青,却仍是一脸担忧望着自己,安慰她道:“没事儿了,你先去歇着吧!”

      “不,我就在这儿陪着你!”玲珑拒绝道。她让陈福搬来椅子,伏在案上挑着灯芯,偶尔抬眼,瞥见胤禛仍孜孜不倦,心里忍不住一叹,话已脱口而出:“胤禛,你不觉得咱们两人就像被关进笼子蒙上黑布的鸟儿嘛?”

      胤禛一惊,细细将她的话品味一番,不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若说玲珑,倒可以说是心不甘情不愿被抓回这笼子里。那他呢?只可谓是自作孽不可活,早没了嘶叫反抗的权利。这紫禁城外的世界便是再美再好,他也无法走出去。身体与灵魂早早在他出生的那刻起,就被永远地禁锢在这四方城之内了。

      玲珑起身去看窗外,只见雪湮没整个天空,从黑色的巨大苍穹,深深向下坠落。白雪蔓延,隐藏了无边无际的荒凉,往日城宫阙巍峨的紫禁,如今被白雪覆盖完整,更像是一座稍大的坟场。

      人生尽处是荒凉。思及此,玲珑心中不由涨得紧紧,微微发酸。她回头,带着一丝恳求,对胤禛道:“咱们出去走走吧,这儿好冷清!”

      胤禛见她神色悲哀,,心境起落微妙,如花叶半展半蜷,如释重负。他从来都知她要的幸福,却仍是自私的将她绑在自己身边。她离去的那十年,他焦急之中反倒隐隐生出一丝欣慰,他给了她追寻幸福的机会。他常对着明月低声倾诉:“振翅高飞去吧!飞出九皇天、翱翔于天际,帮我看看,天涯有多宽广海角有多浩瀚!倦了,就依傍停歇,回到我的身边。”如今她还愿回到他的身边,哪怕藏着别的目的,又有何妨?他又如何拒绝的了她小小的要求?

      陈福一听两人要冒着大雪出去,领着一帮守夜的奴才急得跪在地上,直嗑头道:“外面雪越下越大,寒风阵阵的,万岁爷同主子要是受了寒,病倒下来,奴才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胤禛也不理会,加了件明黄色暗花绸貂皮褂,外罩白色雪狐披风后,又给玲珑系好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便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倒是急煞了一帮奴才,只得提着灯笼远远跟在后面。
      风起了,飞雪在空中缠绵摇摆,像水里无根的飘萍。

      胤禛提了盏灯笼,牵着玲珑沿着宫墙缓缓走着,脚下“咯吱咯吱”不住作响。不知是宫墙漫漫,还是两人走得极缓慢,狭长的甬道仿佛走不到尽头。两人偶尔对视,不禁微微一笑,仿佛是两个贪玩的孩子半夜不睡觉偷偷溜出来踩雪。过了月华门,胤禛的脚步有些迟疑,却还是依着玲珑往乾清宫的方向去。

      寒气渐渐从脚底往上蔓延,玲珑使劲跺了跺脚,抓了一小撮雪在掌心使劲搓了搓。

      “你从来没让我省过心!”胤禛为她拢好帽沿,笑道。

      玲珑不满地朝他嘟囔了几句,想了想,自顾自点着脚尖在地上画字符。

      “你这写的可是洋文?怎么文法稀奇古怪,和德里格从前所教的相差甚远?”胤禛问道。

      见他在看,玲珑脸微微一红,急忙将那一句英文踩碎了,支吾道:“这是从前跟了那些传教士学来的,叫做‘凯撒密码’。”见胤禛突然沉默不语,她试着扯开话题问道:“对了,说起德里格,好些年不曾见到他了。听说他被马国贤陷害入狱了,可有其事?”

      胤禛点头。玲珑又道:“其实比起其他来华的传教士,我倒觉得德里格更似音乐家和科学家,你和十三弟不也曾师从于他?虽然这些传教士的东来,是在欧洲早期殖民国家极力向海外扩张的背景下发生的。派遣他们的国家和罗马教廷,都把他们当作建立和扩大自己势力范围的工具。可是他们将西方的科学技术带到了中国。即便这些科学技术不是西方最先进的,但还是给咱们大清朝的知识界带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刺激,也绝对会对大清的学术界产生深远的影响。咱们若能善加学习利用,便是所谓的‘施夷长技以制夷’。”

      “施夷长技以制夷 …… ”胤禛有些不可置疑的看着她,默默地念道。

      “你还真是‘难得糊涂’!咱们的九阿哥在这方面可比你要心思灵活的很!他那套西洋密码不正是西洋教士传来的!”玲珑朝他眨眨眼笑道,“只可惜他没有将这些东西拿来制夷,反倒是……”

      天色虽暗,可满地白雪,映着微光清凉。胤禛的眼里,大雪弥漫,玲珑一身大红羽衣,即便沾了一片雪光,却仍旧灼灼得一片火红。再瞧她一张微笑的脸庞,沾了晶莹细小的雪珠子的眼睛湛亮。

      两人明明咫尺的贴近,胤禛却仍然有着相隔天涯般的恐惧。她依旧像一只时刻在梳理羽毛的鸟儿,随时准备着展翅飞出这深宫高墙。

      难道真要折断你的羽翼,才能让我安下心来?

      心火燎原,胤禛拽过玲珑往回走去。

      玲珑来不及反应,脚下不稳,险些滑到,不明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果然伴君如伴虎,时刻都得揣摩圣意。

      她忽然觉得一阵疲惫袭来……

      这日,弘时携嫡妻栋鄂氏前来给玲珑请安。玲珑离开时他不过是七八岁的顽童,如今已是近二十的男子汉了。听闻这些年他同胤禛水火不容,时常顶撞他父亲。胤禛难免对他有些失望,却还是为他请来饱学之士王懋竑为师,教导他的学业和做人原则,不过似乎效果并不明显。

      “额娘离开这么久,难道不想知道王府里都发生了什么嘛?”末了,弘时忽然凑近玲珑身边轻声问道。

      “你阿玛都有同我说过,这府里难道还会有我不知道的事儿?”玲珑装作吃惊地答道。

      弘时一怔,“我还道额娘不知道康熙五十年,明焉深夜带回两个娃娃呐!那时我虽年幼,可仍然记得那两个娃娃气息奄奄,好不可怜的模样。第二日本还想再偷偷去看,没想到只剩下一个娃娃了!”弘时阴恻恻地朝她一笑,转身出去。

      一股彻骨的寒意爬遍玲珑全身,她顾不得旁人的眼光,急忙让如烟叫住弘时。弘时又折回来,只瞅着玲珑却不说话。仿佛是在等她做决定。

      玲珑暗探自己着了这贼小子的道儿,只得强装平静,道:“你皇阿玛已经答应要将明焉带来见我,这事儿你就别掺和了,省得你阿玛又怪罪于你。”

      弘时笑道:“谢皇额娘关心。只是皇额娘有所不知,倘若是皇阿玛将她带来见您,只怕您从一个哑巴嘴里问不出什么;可若是儿臣将她带来见您,相信皇额娘定能有所收获。”

      “哑巴?”玲珑惊道。

      “皇额娘莫要担心,儿臣定能让她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大约是怕隔墙有耳,说毕,弘时便匆匆离开了。

      侯在翊坤宫外的栋鄂氏见弘时出来,迎了上去,问道:“爷,您同皇额娘的感情怎么竟甚过额娘!”

      弘时道:“你懂什么!”

      朱红色的砖墙仿佛将他的双眼也映得通红,他暗道:心头这根刺儿总算快要拔出来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夹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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