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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一章 岳阳前尘 ...

  •   回吴郡的船途经巴丘的时候,我特意命人靠了岸。巴丘是东吴的防地,周瑜过世前,向孙权荐了鲁肃接替他的职位,尽管他们在孙刘结盟一事上政见相左。

      三年多前,周瑜率军欲攻益州,出师未捷身先死,将星陨落在此。而如今,益州已落入刘备之手,时也命也。

      周瑜曾说过,大丈夫既食君禄,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幸也!他用豪情万丈的一生,优雅从容的成全了自己的幸,与不幸。

      自古名将如美人,哪许人间见白头?

      寒冷清秋时节的关系,巴丘显得有些萧条,没有震耳欲聋,直冲霄汉的练兵声,也没有水军集结,楼船耸峙的壮观场面,有的只是异乎寻常的宁静。

      鲁肃好像很清闲,得知我来,亲自迎了我上岸,寒暄了几句,把我带上云梦泽畔的阅军楼。

      阅军楼楼高三层,盔顶飞檐,衔入天际,比之江夏的临江阁,更为气势恢宏,无怪乎留存至后世,成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即岳阳楼。

      跟着鲁肃一口气直达顶层,我已不胜气喘,扶着栏杆稍事歇息。鲁肃也止了脚步,目眺远处道:“当初在江夏的临江阁登高远望,目之所及,尽是巍巍群山,浩浩江水,当时便想着有朝一日,如能在我东吴的水军之上,建造一处如临江阁这般的阅军楼,便能把东吴战舰之豪华壮观,水军之士气如虹尽收眼底,那将是何等的震撼场面!”

      我凭栏而望,秋意渐深,既无春和景明的气象,也无淫雨霏霏的画面,有的只是灰蒙蒙、阴沉沉的长天秋水。八百里洞庭绵延起伏,缠缠绕绕,直至融入天边。沙鸥三三两两,低回盘旋,偶或哀鸣一声,单薄而寂寥。想起那时在江夏,也是这个时节,整个临江阁内,名士济济一堂,气氛热烈蒸腾……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这时,鲁肃低声一叹:“现今阅军楼已落成,却已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当初所期盼的场景。”

      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落寞,我不由将视线转向了他。刚过不惑之年的东吴英将,已是风尘满面,双鬓如霜,不复初见时的踌躇满志,也不复再见时的意气奋发,我稍稍一想,心下也有些明了。

      初时,鲁肃以堪比诸葛亮“隆中对”的“榻上策”获得孙权的赏识和重用,赤壁之战后,在结盟刘备一事上,鲁肃与周瑜产生分歧。周瑜过世之后,孙权在荆州问题上全盘依鲁肃之计,借南郡于刘备抵抗曹操。此后,刘备一方面拒绝了东吴共图益州的提议,另一方面,却暗中独吞益州壮大了自己,俨然成为除曹操之外,东吴最大的敌手。刘备如此激怒孙权的举动,势必造成政治“亲刘派”的鲁肃备受到孙权的冷落,而更依仗军事能力卓越、日益成熟的吕蒙。

      对此种种,我早就有了置身事外的觉悟和解脱,但想到此行为凭吊周瑜而来,又不免叹息道:“公瑾哥哥生前曾言刘备寄寓荆州,犹似虎狼,必有隐患。而今看来,恰是一语成谶,东吴终究是养虎为患了。”

      对我暗藏的指责之意,鲁肃垂眸笑了笑,俯身端起一旁的酒樽,道:“方今天下之势,群雄并起,曹操虽强大,却不足以吞并整个天下。郡主且看这酒樽,要想它稳而不倒,又不显得纷乱无章,唯有三足鼎立,互相制衡、牵绊、才能达到平衡,合纵连横,方能以弱胜强。”

      我不置可否,他看了我一眼,继续道:“当初听闻东吴嫁郡主、借荆州,曹操惊的笔杆都落了地,‘隔岸观火’的想法顿时落空,不敢贸然进攻东吴,只能着手收拾几个弱小的诸侯势力。联刘抗曹又有何不对?即便刘备如今壮大了,鲁肃还是坚持一点:曹强,则联刘抗曹;刘强,则联曹抗刘。”

      鲁肃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本就是一个不分谁对谁错,没有定论的问题。如果那时周瑜刺杀刘备成功,现在的局面,或许更好,也或许更差,没有发生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但通常人们只习惯看到自己失去的东西,因而总是悔不当初。鲁肃的坚持,却也是难能可贵。

      然而,怎么都好,一切都已与我无关,不想再纠结于此,我故意转开目光,看了看酒案上两只斟满的酒杯问道:“子敬先生可是约了人?那香香不多作打扰了……”

      鲁肃摇了摇头,眼神滞留在杯中:“这个人,和公瑾一样,我再也没有机会与之把酒言欢了。”

      我才注意到平常一贯注重穿着的他今日却只是一袭素色深衣,这突然使我想起一个人来,便脱口问道:“可是凤雏庞士元?”

      周瑜离世后,庞统弃吴投刘,前不久,在助刘备夺取益州的一场战役中,中伏身亡,命绝于“落凤坡”。

      鲁肃颔首:“士元兄与诸葛卧龙齐名,世人言,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只可惜,终是不能为主公所用。”复又摇头,“若非庞统,也许刘备不会如此快的就能拿下益州,主公弃他不用,未免有些……任性。”

      据说庞统曾在孙权面前对周瑜十分不以为然,孙权见他其貌不扬又出言不逊,一怒之下对他置之不理,致使庞统投了刘备。

      就像鲁肃说的,孙权有时候任性而固执,他如此看重周瑜,怎会容下一个随意诋毁他的自大狂?我不禁笑了笑,别有所指的看着鲁肃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与其说是时运不济,不如说是性格使然,明主固然难求,强臣固然难得,然则明主强臣互不合拍,那即便是求得,也是枉然。因此作为臣下的,是否理应识时务而懂变通?子敬先生,可同意我说的?”

      鲁肃放声大笑:“郡主一语点醒梦中人。”然后一顿,“可是……鲁某偏也生的固执,有时就是不愿清醒啊。”

      他举高酒樽虚敬了一下:“来,士元兄,我敬你!”

      说罢,整杯酒一滴不剩的灌入愁肠,又道:“人生苦短,进也难,退也难,何时才能真正快快乐乐的与士元兄痛饮一番?”

      后世有位大文豪,大政治家在此地写下震古烁今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知能否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可是,“天下”这个词终究是太抽象,太虚无,而人世间,可忧可乐之事又太多,亲情、友情、爱情、信念、责任、理想……又有几人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真能做到的,恐怕不是凡人,而是圣人。

      然而,古来圣贤皆寂寞。

      鲁肃把另一杯酒缓缓倾倒地上,甘冽的酒香混着郁金香的浓郁气味随风扑面,是上好的兰陵酒。念及江夏往事,我道:“那日临江阁中豪饮兰陵美酒,高歌关关雎鸠之人,便是凤雏先生吧。”

      见他点头,我苦笑道:“现在我终于明白那天在临江阁上,你和刘备那几句诗歌的暗语了,只可惜……我明白的太迟。”

      他垂眸不语,我又道:“如果我没猜错,子敬先生,是你告诉刘备,甘露寺中,我将李代桃僵,扮作郡主的吧?”

      鲁肃大方承认道:“当时公瑾一意孤行,我在郡主身上看到了最后的希望,料想郡主与刘皇叔是旧识,定会手下留情。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公瑾并未向我透露任何细节,也是刘皇叔胆色过人,愿意铤而走险,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呵,他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之徒,而我是他成败的关键。最后,他赢了,我却输得彻底,什么都不剩。

      许是见了我脸色的变化,鲁肃犹豫着道:“在临江阁时,我见郡主与皇叔颇为契合,以为必是一段佳偶天成的美好姻缘……”

      “姻缘也好,孽缘也罢,”不想再提关于我和刘备之间的任何事情,所以我打断了他,“一切都过去了,不必再过多纠结。”

      我最后望了他一眼,不知是在劝他还是在劝自己:“子敬先生,人生苦短,无谓的纠结只会增加自己的痛苦,言尽于此,香香告辞了。”

      ***
      离开巴丘后,船仍然顺风顺水的往吴郡驶,日子过的乏善可陈。大概十日左右,回到了曲阿。

      依旧是深深庭院,依旧是粉墙黛瓦,孙宅就像一个垂暮的老者,固执的扎根在这片陈旧的土地上。这里仿佛比四年前更为冷清,气氛低沉而压抑。凤姨在张罗着为我们接风洗尘,断断续续的说着这些年来的事。

      孙权早将治所迁去了建业,带着他的姹紫嫣红们。吴夫人年迈体弱,经不起路上折腾,留在了吴郡。除此,徐嫣仍住在她的别院。我不禁自嘲,当初的一次次针锋相对,到头来,我和她却是殊途同归,都逃不开弃妇的命运,只是,比我幸运的是,她至少还有个孩子相伴。

      凤姨说的含蓄,我却也大致能听明白。这个孩子是孙权的长子,名唤登儿,并不是徐嫣所生,母亲何许人谁都不清楚,料想是孙权在哪里一夜风流的结果。因为母亲出生卑微,无法登堂入室,估计也就随便打发了去,留下了儿子让名义上的正室徐嫣抚养。

      我简单的收拾了下,便带了小吟,跟着凤姨去看望吴夫人。一路上,凤姨含泪告诉我,吴夫人确实病得很重,基本已是下不了床,也就是数着日子在过了。

      到了吴夫人房中,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吴夫人床榻边问安,一旁陪着的是原来曹夫人房中的杏桃丫头。

      吴夫人见了我来,原本奄奄的神态突然有了些精神,勉强要起身,急得那小男孩和杏桃一阵手忙脚乱,最后在凤姨的帮忙下,才稳稳的靠住床头,但已是喘的不成样子。

      气息稍微平定些后,吴夫人对那小男孩道:“登儿,这是姑姑,赶快……赶快叫人。”

      小男孩怕生,直往杏桃身后躲,杏桃劝了半天,才露出个脑袋,怯怯叫了声:“姑姑。”

      孙登长了张圆圆脸,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却不怎么像孙权,但眉宇间让我有几分眼熟。我没有细想,蹲下对他笑了笑,叫了他的名。

      如果我的安安在世,也应快到这般年岁,会喊娘亲了吧。

      “香香……”吴夫人的一声叫唤让我没有过多沦陷在对安安的思念中,见她伸手出来,我忙先一步搭上她瘦骨嶙峋的手。

      在我印象中,吴夫人一直是强硬而坚韧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虚弱无助,她抓着我的手,不住的在颤:“香香,我……咳……对不住你啊,当时为了孙家,逼你嫁给刘备,现在……现在又让你回来……咳咳……难得你对孙家还有情有义,还……还愿意回来……”

      心里始终有些东西不能释怀,我淡淡道:“对我而言,在哪里都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吴夫人没有在意我的话,继续艰难的道:“登儿……登儿这孩子也是可怜,打小就不在父亲身边……嫣儿现在也病的不轻,大乔自绍儿跟着权儿去了建业后,也是一病不起……咳咳……登儿整日跟着这些丫头们,也没个长进,越来越不爱说话……如果能把登儿托付给香香的话,我也……也可放心一点……”

      方才在外面就听凤姨说,徐嫣自被孙权禁足后,心情郁结,身体每况愈下,还好有着登儿,愣是撑着一口气,所以死也不肯让孙权带走孙登,一定要养在自己身边,吴夫人见她可怜,也舍不得自己的孙儿,便让孙登留在了吴郡。

      我看了眼缩在杏桃身边的孙登,大眼睛兀自好奇的对着我转,撞到我目光后,小脸刷的一下就涨得通红,又朝裙后躲了些。杏桃拿他没办法,忙跟我解释:“郡主可别见怪呀,小公子就是这个脾性,平素也不多响,见着生人就更不说话了。”

      闻言我黯然低语道:“自幼就离开父亲,母亲又照顾不上的孩子,怎么会不自闭呢?”想了想,我抬眼答应道,“吴夫人请放心,香香会好好照顾登儿的。”

      吴夫人似乎是既满意于我的回答,又无奈于我淡漠的态度,先是微笑着松了口气,后又重重的叹了一声,然后慢慢躺下,睡去了。

      而自那日过后,孙登便整日由我带着。因为小产的那阵子体质弱,身子损伤很大,黄淑曾暗示过我恐是以后再难有身孕,所以无论刘禅也好,孙登也好,我总觉得他们是上天对于我失去安安的补偿,哪怕这份母子缘分很浅很浅。

      孙登比刘禅还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静静的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但有的时候,他比刘禅固执的多。每日晚食过后,他都会坚持要去徐嫣那儿。他不会一个劲儿的哭着赖着求我,只是说一句:“姑姑,母亲病了,她很想见我。”然后安静的看着我,眼里有着不属于五岁孩子该有的坚定,直到我答应。

      徐嫣确实也病的厉害,心病这种东西本就难医。每回我领着孙登去看她时,她都很高兴,望我时,眼中也没了往日的犀利光芒,只有属于一个母亲的慈爱。“香香,谢谢你帮我照料登儿。”

      我知道,她对孙登的感情,如同我一般。曾几何时,我竟也能对徐嫣的处境感同身受了。

      孙登的启蒙教育很早,五岁的孩子,已识得不少字。每日有夫子来孙府为他授课,一起伴读的,还有几个吴郡世家子弟的同龄孩子。

      一日,授课结束时分也不见杏桃带孙登来,恰凤姨那边派人来说吴夫人正清醒着,想见见孙儿,于是我便和小吟往书房方向去找。

      刚绕过回廊,就见两个同孙登一般大的男孩边往外走着,边低声咬着耳朵。小孩子的声音特别尖细,我也听的分明。

      “那个孙登应该是个傻子吧,那么久了,都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还要每日来这里给他当伴读,真是没劲。”

      “嘘!我爹爹说他是吴侯的世子,我们最好不要得罪他。”

      “错!只是吴侯的长子而已,你没见吴侯把他扔在这边,哪还有机会做世子?”

      “唉,我们别理他就好……”

      两个孩子渐渐走远,小吟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介怀,我对她笑了笑,拐入了书房右侧的小花园。

      一踏入花园,首先看到的是银杏树下挤在一起的两颗小脑袋,其中一个是孙登,正一瞬不瞬的瞅着地上一只受伤跌落的小麻雀,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穿着浅蓝色短褂,抱着膝盖蹲在地上,低头看看小麻雀,又抬头看看孙登,那模样,十分俏皮俊憨。

      在打量了一会后,蓝衣男孩才开口,声音清脆响亮:“表舅舅,我们得想办法把这只小麻雀送回家吧。”

      我一时没能理清这层亲戚关系,料想这男孩应该也是孙登的伴读之一。

      孙登不为男孩的话所动,只是盯着那只麻雀发呆。

      那男孩晓之以理:“表舅舅,你看,它从那么高的树上掉下来,肯定摔断了翅膀,不把它送回去,它会死掉的。”

      孙登慢慢的抬起头,看了看头上的银杏树,继续低头望着麻雀不语。

      男孩不放弃,继续动之以情:“表舅舅你想想啊,小麻雀离开了娘亲是不是会觉得很孤单?我们送他们一家团聚吧。”

      孙登终于又抬起头,圆圆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男孩,犹豫了一下,才糯糯的问道:“我们怎么送它回家,陆延?”

      我心头一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第八十一章 岳阳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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