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章 落日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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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末的时候，我的身体才有了好转。说是好转，也仅仅只是不再卧床而已，自己心里明白，经过这一番番生死磨难，这副身子骨再也经不得任何折腾了。想到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养伤养病中渡过，真觉得万分对不住灵儿原本健康灵活的肢体，又想着刚来到这个时代那阵，还悄悄庆幸自己的脱胎换骨，而今巴不得一切都不曾发生，重新变回原来那个平凡又平庸的尚蓉，一时不由叫人感慨万千。
刘备自逼我喝下那碗滑胎药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也宁可这个人在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不然，玉石俱焚也好，不为瓦全也好，我们之间的结局，只可能是你死我活，唯有和他参商永隔，方能暂且平复心境。
好在第二年一开春，他就迫不及待的领了关羽等猛将，随益州牧刘璋的使者——比之诸葛亮更为让他觉得如鱼得水的谋士法正一起，图谋益州之地去了，留了诸葛亮、赵云、张飞守在荆州。
即便他已不在，我也不愿再回州牧府，虽然在名义上，我还是他的夫人，但我恨不能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牵绊。刘禅因此比较辛苦，总是由赵云领着，时常往来于州牧府和我的住处之间。
我常常觉得，也许他就是上苍安排在我身边的天使，在我堕入最黑暗的深渊之时，伸出小小的双手，坚定的将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更或许，他小小年纪的丧母之痛，我锥心刺骨的丧子之痛，都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慰藉和弥补。慢慢的我发现，在他稚嫩白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早熟而懂事的心，他从不在我面前提任何关于刘备的人和事，会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讨我欢心，令我对他又怜又爱。
自赵云大展厨艺后，小吟更变本加厉的利用现成资源，每每买了鱼回来也是放水里养着，定要等赵大厨来了，才献宝似的捧出活蹦乱跳的鲜鱼，借着为我调理身子之名一饱口福。
这日刘禅和赵云来时，正逢黄淑在为我诊脉。
“要切记，不可动怒，不可劳累……”黄淑再一次重申一系列的注意事项时，刘禅欢天喜地的跨进了门，亲热的叫了声“娘亲”。
我便拉起他的手，问起寒温，说起功课来。黄淑那一边却是着了急：“香香，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的身子啊……”
刘禅听见黄淑开口，便转向她，脆生生的模仿起她说话的样子道：“要切记，不可动怒，不可劳累，不可熬夜，不可吃凉食，注意保暖，勤加走动。”他咧嘴天真的一笑，“黄夫人，我说的可对？我天天在叮嘱娘亲呢！”
黄淑满意的点头：“一字不差，小公子真是聪明的紧。”
刘禅这才又与我细细说道今日的功课，还偷偷瞄了赵云一眼，套着我的耳朵细声说道：“今日不知怎的，子龙师父特别严格，一个招式练了百次他都不满意，大概是阿斗太笨了。”
我摸摸他脑袋：“严师出高徒，阿斗要好好学。”
他重重的点了下头，显得格外认真，见我不再有问题问他，便昂着头对我身后的小吟道：“小吟姨，今日府上可有大活鱼？阿斗练了一早上的剑，现在饿的要命。”
小吟谄媚的看了眼赵云，然后弯下腰对刘禅道：“有，随时有！只是阿斗想喝我煮的鱼汤呢，还是……”
黄淑一听，打着响指插嘴道：“哈，可以蹭汤喝？不枉此行！”
刘禅接着小吟的话，皱着小眉头思忖着道：“每次小吟姨煮的鱼汤，娘亲顶多只喝一碗，而子龙哥哥煮的，娘亲至少喝两碗，所以……”他乌溜溜的眼珠讨好的看着赵云，满脸希冀着赵云板着的面孔能舒缓一下。
见了刘禅这表情，我也于心不忍的帮着腔，叫了一声：“赵将军。”
赵云“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只朝厨房走去。虽然他平时一直这副样子，但我隐隐感到他似乎有什么压抑着的心事。
小吟得偿所愿，却还是气鼓鼓的对刘禅拉下个脸“哼”了一声，我自然护着刘禅，便道：“阿斗也没说错，你呀，技不如人，就别不服气啦。”
她急的跺了跺脚：“哪里是这个嘛！我的厨艺当然比不上赵将军！”
我也急了：“那到底是哪个吗？对着个孩子吹胡子瞪眼的做什么？”
小吟委屈道：“阿斗管赵将军叫‘哥哥’，却管我叫‘姨’，这样叫的人多老啊，我明明比他小好多好吗？”
“哈哈哈……”黄淑放声大笑，我也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
还是刘禅机灵：“小吟姐姐，别生气了嘛，我想着你是娘亲的好姊妹啊，所以才叫的‘姨’，以后改口就是了。”
小吟还在顾虑：“那叫姐姐的话，辈分不也乱了套？”
我虚敲了小吟的头一下：“哪那么多纠结，爱怎么叫怎么叫，我不介意多了个你那么大的女儿。”
那一边，黄淑蹲了身子，对着刘禅拍马笑道：“那我呢？阿斗又聪明又乖，那叫我什么呢？”
刘禅甜甜叫了声“淑淑姐姐”，把黄淑哄得乐开了花。
四人笑闹间，迟迟不见赵云从厨房出来，想到刚才的忧虑，我把刘禅托了小吟和黄淑，到厨房去看赵云。
谁料走到一半，就看见他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支着一条腿，抬头看他的天空。我无奈的走到他跟前道：“今天天上有彩虹么？怎么看的格外出神？”
他半晌也没出一句声，我也只好傻傻陪他站着，眯起眼仰望天空，不出意料的什么都没瞧见。很久之后，他突然说：“她说她喜欢云，如果她不在了，一定是化成了天上的云。”
我有些讶异：“她？是谁？”
赵云的视线转向我，不知是不是眼花，我在他那张永远不知喜怒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水光。他道：“今日，孙夫人能否亲自下厨煮碗鱼汤？”
我又一诧，随后点点头，另有所指道：“可以，不过……我已煮不出在江夏时的那个味道了，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怔了怔，低声道：“我知道。”
于是，我和他两人走进了厨房，我掌勺，他配合，炖了一锅鱼头汤。其间，没有人说过一句话，整个过程，就像一出无声的黑白电影。
厅里的几人早已等急，汤端上的时候，都顾不上烫，亟不可待的用勺子舀了就往口里送。我也尝了一口，不咸不淡，无功无过。众人显然不满意赵云的有失水准，但也不好明说，皆只硬着头皮沉默着喝完了汤。
“姑娘，我去煮饭。”
“娘亲，阿斗去练字了。”
“香香，我得回家了。”
三人几乎同时放下碗，然后接二连三的寻了不同的借口离开，看来谁也不愿意再喝上第二碗。
厅中一下就只剩我和赵云。我看着他慢慢的一勺勺将汤送入口中，就像品着什么山珍海味。待他喝完，我试探着问道：“赵将军，她是谁？一定是位姑娘吧？”
赵云端着个碗发怔，我又道：“木头大哥，你护送我回吴郡那时，听了我不少故事，现在该轮到我听听你的故事了吧。”
想想当时一路上，我把沉默的“木头”当做了树洞，把所有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儿的塞了进去，就不由摇着头笑笑，若是早知道他就是如雷贯耳的常山赵子龙，估计我也不敢如此造次。
就在我失神时，他忽然道：“她叫公孙皖宁。”
“皖宁？”我赞道，“很好听的名字。”
他几不可察的笑了一下，解释道：“她的母亲出生在皖城。”
原来他是会笑的，虽然一晃眼而过，但很……好看，像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等着他的故事。他却突然直视着我问道：“远嫁异乡，很……辛苦吧？”
我楞了楞，低着头不响，眼眶有点热。
他停顿了一会儿，道：“她是‘白马将军’公孙瓒的庶女，当时，为了结好袁术，公孙瓒决定把她嫁给袁术的儿子。”
“皖宁从辽西远嫁到汝南，在……”片刻后，他道，“二十年前的今日。”
他把故事说的很简单，我也问的很直白：“你喜欢她，是吗？”
“喜欢？”他嚼着这两个字，“当时我只是他父亲帐下一裨将，这二字对于我，有点奢侈。”
然后，他陷入回忆中：“她说，和我一起时她觉得很自由，因为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会说好。她煮的鱼汤，味道和你煮的差不多，有点糊，有点腥，只有我能喝完……她一直向往自由，可我却给不了她自由。”
“那一日，我跟在她出嫁的马队后面，她一身嫁衣如火，就像是被天边的落日点燃了那样，我想，她一定是在去到了落日的尽头……但是，此后的每天，我都看得到落日，却看不见她。”
我心中掠过一阵酸楚，不知我出嫁的那日，烙在他心底深处的，又是怎样一幅场景？
我吸了吸鼻子，问道：“后来袁术势力彻底覆灭，你有没有找过她？”
赵云的眼神一恸，然而又迅速恢复到一贯的淡漠，简练的说道：“找过，没找到。”
我不死心的问：“没找到？难道皖宁姑娘她失踪了？”
他沉默。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在这乱糟糟的世道上，失踪意味着无数的可能，但这些可能，无一不令人忧心。
我尝试着如此安慰道：“听闻那公孙将军最后也没得什么好下场，兵败后，杀了妻儿，自焚身亡，至少皖宁姑娘还有很大可能尚在人世，说不定……过的也很好。”
我这番自欺欺人的话连说服自己的信心都没有，更何况是赵云。但他却是听了进去，坚定道：“我相信她还活着，哪怕是再一个二十年，四十年，我都会找到她。”
二十年，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生离之苦，有时还不如死别来的干脆。
我揉了揉眼睛，笑道：“木头大哥盛名在外，就算一时找不到皖宁姑娘，说不定哪天她会找到你的。”
赵云瞧着汤碗又除了会儿神，最后终于决定放下，“但愿吧。”他起身，向外走去。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对着他的背影道：“常山赵子龙浑身是胆，屡屡不顾生死出入于沙场险境，在命悬一线间建功扬名，可也是……为了那位皖宁姑娘，盼着她能找到你？”
一个英雄，在除却了那些所谓的大义后，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有自己的故事。只是他们，比普通人更执着罢了。
见他脚步在门口顿住，我衷心道：“木头大哥和皖宁姑娘一定会有重逢的那一日，在这之前，还望大哥……珍重。”
他抬头去望那片我看不到的天空，背对我道：“我不会让自己死，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无缘见到这位皖宁姑娘，也许是因为我和赵云生命中的交集还太短，但我始终坚信，执着的守候一定能遇上一次花开。
而时间的脚步永远那么匆忙，永不会为谁而停留，燕儿来了又去，枝头红了又绿，循环往复中，一季又一季。
因为生命中没了期待，所以也不会刻意去留意岁月的年轮又多了几圈。一日黄淑来找我，说接到益州的消息，刘璋的部众败的败，降的降，刘备的势力已在益州站稳了脚跟，诸葛亮、张飞、赵云也将率军入蜀支援，与刘璋残余势力作最后的决战，她会陪着诸葛亮，而赵云也会带走刘禅，问我有何打算。
我才恍惚意识到如今已是建安十八年，我在荆州已有四个多年头。黄淑的话让我的心又冷了冷，虽然与刘备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但作为他名义上的夫人，我却被撇除在他所有计划之外，并由他人口中获知，我想，这段联姻也该是时候走到尽头了。
东吴方面，孙权的消息也是极为灵通，就在黄淑与我交谈的五日后，我便收到快马来信，说吴夫人病重，望见我最后一面，已派出了人马，将在几日后抵达公安接我归吴。
吴夫人病不病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最后相见的人一定不是我。这封信却是意味着东吴和刘备之间争夺荆州的拉锯战已经展开，当年为了不让曹操占据益州，孙权借了刘备荆州之地抵抗曹操，如今刘备即将获得益州，孙权便开始忌惮起刘备来，欲要回荆州以防止刘备坐大。只是，现时气势正劲的刘备，又怎会轻易归还所借之地？而我的回归，也预示着孙刘之间最后的联系将彻底断绝。表面风平浪静的荆州实则暗地里波谲云诡。
而这一切与我又有何相干？早在知道孙权故意暗中指使小吟盗取刘备军机时，他和刘备在我眼中，已没有任何的区别。留在荆州，或是回到东吴，对我个人而言，意义着实不大。只不过，那里毕竟是我这世的“家”，而荆州又带给我太多伤痛的回忆，我宁愿永远离开这里。况且，自我嫁到荆州暂时消弭了与刘备的矛盾后，孙权便将治所迁至了秣陵，改名为建业，造了濡须坞，专心对抗曹操的侵袭，曲阿的旧宅只剩了些老弱妇孺，应该也算得上是清静之地了。
离开公安的那日，我和小吟的心情没什么波动，尚香营的姑娘们却个个心情愉悦，杜蘅在替我收拾行李时哼起了吴歌小曲儿，白芷则发呆一阵，脸红一阵的，料是在想着情郎。一想到这些陪嫁的姑娘背井离乡，在荆州虚度了几年青春年华，我就替她们感到可惜，不过也有个别的，在公安找到了意中人不想走的，我也随了她们。
黄淑和刘禅一路将我送至江边，黄淑念叨着不知下次何时再见，刘禅则一直攥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几年时间，他已从稚童长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看着他时，我常觉得他母亲也一定是个绝色红颜。
登船前，他眼睛红红的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子龙师父对我说过，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娘亲，答应我，无论在哪里，都要好好活着，不要……忘记阿斗。”
我点头，尽力笑道：“嗯，阿斗也是，无论在哪里，都要好好活着。”
早已预料的离别，还是会舍不得。
赵云随后而至，带着他的青釭剑，一如既往的挺拔如松。
想着眼前平淡的一幕幕，会在后世戏剧小说家笔下演变成精彩纷呈的连台好戏，我忍不住问赵云道：“是诸葛先生放心不下，才让赵将军‘送’我一程？”
同样一如既往的，是他不变的表情和简单的语言：“我来送别朋友，与先生无关。”
我哈哈一笑，将刘禅送到他跟前，道：“珍重。”
几乎头也不回的，我快速跳上了船，怕让人瞧见我的眼泪。
水手扬起风帆，大船随着流水，向东起航。巨大的夕阳沉沉的坠落在船尾，它的尽头，是不是天涯？
人言落日是天涯，可是望断了天涯，何处才是我家？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第八十章 落日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