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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六章 山中醉翁 ...

  •   “陆大人这病须观察一夜才能定论。如果体热始终不退,那便是感染上了疫疾。”

      县府内,白发医官指尖搭着陆议的手腕,不断的变化着各指之间的力道,良久,才皱着眉慎重的如是说道。

      半卧于榻上的陆议闻言神色平静如常,“有劳王大人了。”

      一旁的阿志早已难掩焦急之色,口中不停问道:“只要烧退了,便证明不是疫疾是吗?那要服用什么药呢?”

      医官王大人看了眼陆议,默然摇了摇头,然后道:“下官先去开药。”

      从他的神情之中,在场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陆议的情况。他之所以如此说,不过也是言语上的安慰罢了,心里多半已经确诊了陆议的疫疾。

      见众人担忧,陆议淡淡说道:“我觉得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阿志,带大家出去吧。”

      我和小吟随着阿志离开了陆议的房间,门合上之前,我望了眼陆议,他头微低着,眉头浮现出一丝丝隐忧。他也是为自己担心的吧?或者更多,是为了海昌当地的疫疾担心,只是不愿让他人无谓的担忧着他的担忧。

      出了房门,阿志说道:“公子到海昌以来,一直亲临疫区了解疫情,加上每晚都阅读文书至深夜,才会染上疾患,希望只是普通的风寒才好。”

      小吟立刻劝慰道:“陆大人如此体察民情,一定吉人自有天相,阿志你就不用太过忧虑了,照顾好大人才是最重要的。”

      “恩!”阿志一点头,抹了抹就要滴出来的眼泪,道:“我先去王大人那里拿药方。”

      我只觉得心头疯狂涌起一串前所未有的慌乱、紧张和无助。就算是在现代,医学界也对一些流行性的疾病束手无策,更何况是在这个只有中草药的时代?而且据陆议所说,医官还未研制出治疗的药方。难道陆议会像百花村那里染病的百姓一样……不,不可能,他一定会没事的。

      匆匆在客房里收拾了一下自己行李后,我又亟不可待的来到了陆议的房前。正见阿志端着药碗推门而入。

      “药放下吧。”陆议虚弱的声音隐隐传来,“你出去吧。”

      “公子,你就让阿志留下照顾你吧,阿志放心不下公子。”阿志恳求道。

      “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让你出去便出去。”陆议加重了自己的语气。

      “阿志知道公子是怕我也感染上了疫疾才赶我走的。阿志不怕,请公子答应阿志!”阿志的语气也是坚定异常。

      “咳咳,出去!”

      “公子……”

      “出去吧……”陆议的最后三个字几乎淹没在喘气声中。

      眼见阿志垂头丧气心有不甘的离开之后,我在门前徘徊了一阵,终是下定决心,抬手推开了陆议的房门。

      “不是让你不要过来了吗?”陆议正手握书简,凝神细看。听到开门声,他无奈的抬起了头,随之意外道:“是你?”

      我端起还未碰过的药碗,来到陆议榻边,见他又要开口,我连忙说道:“我是不会走的。”

      趁他微微一愣的时候,我用另一只手抽走了他手上的书简,轻声道:“先把药喝了吧。”

      他直了直身子,欲伸手拿过药碗,我却先他一步,已将一勺汤药送至他的唇边。

      他没有直接喝药,而是望了我很久。我也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染上了一层烟灰色。

      终于,他低头,饮下了那一勺药。“孙小姐,这是何苦呢?”

      又是孙小姐!在他的眼里,我永远只是孙小姐。

      “我略通医术,此次是奉吴夫人之命来海昌治疗疫疾。所以陆大人的病,我有义务前来观察治疗。”我不冷不热道。

      “吴夫人?”他有些疑惑道。我知道,他一直以为我是孙小姐,因而对我“吴夫人”这样的称呼感到些许奇怪。然而,我也不想多做解释。我们之间就是这样,他不问,我不说;我不说,他自也不问。或许,我们都是没有过去可缅怀,没有未来可憧憬的人,因而才会不刻意去探寻前因,不勉强去预知后果。

      “陆大人虽然体察民情,事事以他人为先,却也不能罔顾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说这话时,我感到自己语气中的酸涩之意。他对每个人都好,却唯独亏待自己。

      喝下了我递到他面前的第二勺药,他望着我苦笑道:“孙小姐不也如此么?”

      “不一样。陆大人对每个人都好,”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再次对上他的眸,“而尚儿,只对伯言好。”

      这个常在梦中出现的名字,我此刻竟如此自然的叫了出来。罢,罢,落花有意也好,流水无情也好,我只想面对自己的内心一次。

      一霎那的愣怔后,我看到有一片水雾正在那烟灰色中氤氲开。陆议稍稍侧开了脸,不再言语,也不再劝我离开,任由我喂完了那碗浓黑的中药。

      也许是敌不过疫疾的侵袭,饮完药后,陆议便沉沉睡去。我坐在一边,拿出临行前孙仁交在我手里的《青囊经》,开始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医者比我更临时抱佛脚了吧。我暗嘲着自己,痛恨平时为什么不跟着孙仁多学习一些医术,才不至现在后悔莫及。

      “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人伤于寒也,则为病热……”《青囊经》上这样写道。我有了些许了悟,或许所谓疫疾,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流行性感冒。古人对此知之甚少,才会找不出病源而不能对症下药。那么,也许尝试着《青囊经》上治疗伤寒症的药方,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尚儿……尚儿……”

      我猛抬头,看见陆议紧闭着眼睛,口中却不断叫着我的名字,我连忙起身走到榻边跪坐下来,不断为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我在这里……”

      “尚儿……”陆议突然抓住我的手,脸上掠过转瞬即逝的慌张,却仍然是在梦呓,“尚儿,别怕……不要放手……尚儿,我带你走……”

      看着他因高烧而干裂的嘴唇不停的翕动着,我轻轻拂过他的额头,轻柔道:“伯言,我不怕,我不放手。”

      陆议露出了安心的笑,又昏睡了过去。一直到天亮,他仍然体热不退,犹自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他的病来势甚为凶猛。事不宜迟,我怕耽误了时间,见天已亮,立刻记下了《青囊经》中治疗伤寒症的药方,便去找王大人。无论如何,我也要尝试着救他。而且常听人说中药性温,我想,即便是错了,也理应不会有什么大碍。

      “桂枝,杏仁,炙甘草……这些都有,只是这麻黄的量,这里似乎储存的不多。”虽然王大人被我一大早的造访扰了清梦,但他仍很有耐心的跟我解释道。

      “那……什么地方会有这种药材?”我立刻追问。

      “麻黄一般生长于河边或是高山之上,依老夫多年采药的经历,百花村后有座大山,或许长有这种药材。”

      于是,拜别了王大人后,我马不停蹄的就往百花村后的山上赶去。

      这座不知名的山高峻峥嵘,虽说陡峭却并不难以攀爬,前人已经用足迹留下了多条道路。抵达半山腰之时,清晨的雾气还未尽数散去,朝阳正在云层中羞答答的犹抱琵琶,在雾气中折射出似锦的火红,千岩万壑,云蒸霞蔚。然而,我却无暇欣赏这里的良辰美景,低着头不放过任何一株可能是“麻黄”的植物。

      不多时,我就看到了一棵低矮的灌木,无论从它的形状,大小,颜色来看,都跟书上所描绘的麻黄十分相似。我一边暗暗庆幸自己的好运,没花多久时间便找到了良药,一边动手采摘起“麻黄”来。

      “姑娘你这是和谁有仇么?要采这毒药去害人?”十分慵懒缓慢的声音毫无征兆的自头顶上方传来。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不仅仅是因为突然冒出的人声,还因为他对一身男装的我“姑娘”的称呼,更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

      我惊奇的直起身子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在枝叶的包围下,有一男子悠闲躺于树上,两脚相叠,头发散落,一手枕于脑后,一手似是拿着个酒壶。见此情形,我心中更觉诧异,原来真有人可以用如此潇洒的动作躺在一棵树上,简直与自然融为一体了。

      “请问这位大哥,这个难道不是麻黄吗?”感觉到此人可能是一位世外高人,我礼貌的问道。

      然而他却不回我的话,将酒壶倒放在嘴边喝了很久,以致让我怀疑这壶里到底有没有酒。

      “这位大哥,请问我手中之物是不是麻黄?”见他不理会我,我又重复的问了一遍。

      “哎!真麻烦!”那人终于不再喝酒,“一大清早扰人好梦!”

      “打扰之处请这位大哥莫要见怪,小妹来此处寻找麻黄是为了急着去救人,还请大哥指点迷津。”见他不理会我的问题,我耐住性子再次求助道。

      那人在树上慢悠悠的翻了个身,竟没有造成枝叶的震动。他眯着眼,语气像是已经半醉,“你手上的是五步草,服用之人不消五步便会毙命,怎么救人?”

      我的手一抖,那五步草落于了地上。幸好有人提醒,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多谢这位大哥出言相助,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尊姓大名?好像姓……张,”那人很费力的想了想,“叫什么名来着……忘了忘了,就叫‘醉’吧,一醉千愁尽解,哈哈,哈哈哈。”

      张醉?这算什么名字?不过眼前这人神态举止言语倒都还挺符合这个名字。

      他又将酒壶倒悬在了嘴边,这一回,酒壶却是真真空空如也了。他不甘心的上下晃动着壶身,用舌尖去舔舐那壶口残留的玉液,才心满意足的放下酒壶,砸吧了几下嘴巴似是回味无穷,而后竟开口放歌起来,“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他的歌声也带有醉意,但嗓音却如金属之色。

      我本打算等他唱完,可是他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没完没了的重复唱了下去。我想到陆议,顿觉心中着急,打断了他的歌声,“请问张大哥,你可知道麻黄长在哪里?”

      他只是自顾自的唱,听见我问话,原本交叠的腿分了开来,用右脚的脚尖指了指我身侧的方向。

      我连忙快奔了过去,果见地上长着一棵与刚才那“五步草”极其相像的矮木。只是,我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出这棵与那棵有什么区别。

      心中害怕自己会再次搞错,又对这位漫不经心的“张醉”不甚放心,于是我又高声问道:“张大哥,这五步草和麻黄在外形上有何不同之处?”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张醉不间断的唱着,并没有再要搭理我的意思。我又再叫了几声“张大哥”,他干脆再次翻了个身,用背对着我,歌声还是不停歇的从树上传来。

      这可如何是好?我反复比对着两棵植物,却找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别。万一他刚刚随意指的这一棵也是他口中所谓的“五步草”,那么我岂不是要害了陆议?

      我挂心着病榻上的陆议,不想耽误了时间,却又纠结在这五步草与麻黄之间,心里又急又担忧。我跺了跺脚,顾不了那么多了!于是,把心一横,随意挑了棵就往嘴里送。自古以来,医者都会以身试药,如若这个药真有毒的话,就让自己死在陆议的前面吧。

      当草药正要入口之际,我突觉手腕一痛,跟着一阵酥麻,手上的草药也随着打在我手腕上的小树枝掉落在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张醉不知什么时候已跃于树下,倚着树干,歪歪斜斜的站着,口中已经不再有令我厌烦的歌声。

      “你这姑娘还真执着……执着的人容易伤心啊……伤心啊……”张醉忽然一个纵身,我只觉得眼前一闪,已然不见他的踪影,他的声音却还留在山间回荡,“若仔细看,五步草上有细小的猩红斑点,麻黄则没有……”

      回到县府的时候,刚过巳时。我不敢有一刻停顿,先按书上所示配好了药,再进行浸泡,随后到厨房熬药。当我端着药碗再次出现在陆议的房间之时,已经过了午时。

      他仍然很虚弱,但已经转醒,看见我进了房间,他试图支撑着坐了起来。我上前帮助他支起身子,很没自信道:“这个……我按书上所说的药方熬了一副汤药,不知道有没有效……你试下吧……”

      陆议看着我却不接话,只是抬手伸向我的头顶,慢慢取下粘在发上的一小截枯草,无力却温柔的笑道:“原来尚儿一早上都在忙着配药啊……”

      你……终于……叫我尚儿了吗?

      “嗯。”我不住的点头,不是应他这句话,而是回应这个连同我前世记忆的名。“喝药吧。”

      刚想把汤匙伸过去,脑中又突然想到张醉关于五步草的描述,心里遂觉放心不下,万一自己一时愚笨,又搞错了两种草药怎么办?

      “等等。”我将药碗送到自己的嘴边,喝了一大口,不禁皱了眉头,这中药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喝!在这个时代,我最怕生病,实是因为太受不了这种苦涩的药味。

      “尚儿?”陆议不解道。

      “哦,那个……我怕药烫,所以先试一下……还真有些烫,再等等……等等。”我结结巴巴编着理由,尽量不让陆议对我这个半吊子大夫失去信心。

      陆议意味深长的轻轻一笑,用他温热微汗的手覆住了我端着药碗的手背,然后掌心滑过我的手背接过药碗端至唇边,稍稍仰起头,不消片刻,一晚汤药已入腹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三十六章 山中醉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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