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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绿萼待绽(修) ...

  •   临冬时节,孙策西征在即,阖府上下一片忙碌。

      以我以往读书留下的印象,古人不常在冬日开战,往往待得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之后再发兵,想来是长江南岸气候湿暖,并不受严寒影响的原因,抑或是孙策亦有几分掩其不备出奇制胜之意。

      与繁琐严谨的备战工作相比,我小打小闹的尚香营显得似乎有点不足挂齿了。起初孙权孙翊得空时还会来教习我骑马射箭,在我略有小成之后,也就不大来马场了。作为我的第一个师父,孙权一日在离开马场之前,让小吏把闪电的缰绳塞到了我的手中,清清淡淡地道:“既然闪电与你亲近,那就给你吧。”

      闪电喷着响鼻表示抗议,乌亮的鬃毛根根竖立,摇转着自己那颗硕大的马头,不愿接受被原主人抛弃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安抚着闪电,把它头上的毛揉成一团,不解地望着孙权道:“可是……权哥哥不是要去讨伐黄祖了吗?”

      他长眉一动,似乎没有明白:“所以?”

      “所以,”我暗暗抓紧绳子,怕他只是一时戏言,小心地问,“你不需要它吗?”

      孙权脸色没变,依旧清淡,但眼底嘴角尽是笑意,“你多虑了。”说完,拍了拍闪电的背,算是道别。

      闪电知是覆水难收,扭了脑袋不去看他,直到孙权走了,才闷闷不乐地吃起草来,好在它也乐天知命,两三日的颓废之后,便接受了我这个新的主人。至此之后,我也算是个拥有自己座驾的人,每日的骑射训练似乎变得更得心应手了。

      然而,与我的热情相比,尚香营的姑娘们却渐渐显露了疲惫。

      孙策指派来马场教习她们的是一位年事已高却铁骨铮铮的退伍老将,他曾在战场上失去过一条手臂,如今已无法冲锋陷阵,因而把满腔未酬壮志都寄托在了教习这群姑娘的身上,一开始颇有些孙武杀一儆百震慑吴王后妃的架势,把从未见过此等阵仗的女孩子们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后经由我从中调解以及反复磨合,老将军才在叹息声中就此作罢,饶是如此,每日高强度长时间的体力训练仍然使刚刚入营的姑娘们不堪重负,有些体能稍弱者,甚至已经晕厥过几次。

      我在现代虽然没有什么管理经验,但也阅读过相关书籍,知自己训练的不是死士,而是手能开弓持枪忠心护主的女卫,一味高压或会适得其反,调整训练的日程势在必行,但苦于一时并无良策,也乏人求助,只好先以冬节将至为由,给了姑娘们旬日假期以修生养息,自己也好趁此机会好好思索一番。

      却不料回到吴侯府后亦是一刻不得闲。孙仁见我不用去马场,便兴奋地将近来研制的新药配方摊开在我面前,道:“可算等到你了,医馆还是你熟,交给其他丫头总是出错,要不是娘知道了我上次制衣铺回来后犯了病,不准我再出门,我早就自己去了。”

      她边说边指着那一行行字,与我解释,“这里以止血止痛的伤药为主,另一些是防治疫疾的配方,眼下虽是冬日,料想疫病不会发生,但有备无患,也不知大哥他们何日回来……”

      孙仁与我念叨了很久,我勉强记住了那些药的用途,正准备离开,转身便撞见了娟儿,她端来了孙仁的药,见我要出门,在院儿里拉住了我道:“香香,你要去医馆?太好了,能不能也替我往甘露寺走一圈?冬至将至,太夫人吩咐再添些香火,可最近府里缺人,车马都被占用,我又实在忙不过来。”

      难得的休息日就这么被破坏了,我有些不情愿,“可甘露寺这么远……”

      娟儿对我眨了眨眼睛,放低了声道:“据说二公子送了你一匹快马,香香骑术了得,这一来一回,肯定花不了多少时间。”

      宅院之内果然没有什么秘密,我揉了揉额头,为了防止小丫头继续追问,只得答应。待问清楚了吴夫人要的是哪种香料,又发现自己穿着齐腰襦裙,本想着医馆不远,走走便道,索性也懒得换衣衫了,而今应承了娟儿,却只能随手换上一身红色短打,去马厩里牵来了闪电。

      于是,就这么左右一耽搁,待我把孙仁的要求嘱咐好医馆的大夫以后,已过了正午时分,我扒拉了几口带着的干粮,策马奔向甘露寺。

      对于骑马而言,我仍是个新手,只能如同第一次上路的司机一般,小心翼翼地避免成为马路杀手。然而闪电却兴奋地像个孩子,已经失去了“战马”的资格,镇日只能被我这个冒牌“女将”圈在马场里小溜,一见到开阔的路面,属于远方的灵魂便躁动了起来,好在它也算训练有素,即便超出了我预计的速度,也能自动避开障碍物,快慢得宜。

      此时的甘露寺相较后世的佛教寺庙而言,香火算不上旺盛,信徒也不是很多,这或许与乱世中民生凋敝有关,却也足可见佛教在此时的普及度并不如后来,但在世家大族中,已经渐渐有了信奉佛教的趋势,加之吴太夫人对于烧香礼佛的热衷和诚心,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吴郡之地的大小庙宇也多了起来,略微可见后世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雏形。

      由于所受教育的关系,我本身算不上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太过离奇,因而也顾不得自己的际遇该归哪个神哪个佛来管,见到了便也会入乡随俗地拜上一拜。

      可能是我的面向太过虔诚,当我抱着从住持那里接过来的香料走出寺门时,被一个故作镇定的声音叫住:“这位姑娘面相不凡,不如让在下来替姑娘看看日后的运势。”

      我一侧目,见是一个带着纶巾留着八字胡作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对着我说话,心里不由失笑,看来无论在哪朝哪代,打着知天晓命的幌子意欲欺骗无知妇孺的神棍都无处不在,便也不去理会,径直朝拴着闪电的那棵歪脖子树走去。

      却不想那人十分执着,抬高了嗓门道:“姑娘莫要心急,凡事皆有化解之法,我瞧姑娘面向有异,定是心中郁结所致,或是独在异乡求归无路,或是心有所念无处寄托,或是……”

      我足下一顿,原是想着制止中年儒生继续啰嗦,但听到后几句却不由一愣,也不及去想在这世道之中,这本是最稀松平常的遭遇,一时之间只念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见我已被说动,便走了过来,做出邀请的姿势,“姑娘如若不信,不妨用这里的纸笔随意写上一字,让在下替姑娘看看。”

      我茫然地望着那摆放笔墨类似胡床的小矮几,又将信将疑地看了儒生一眼,见他一身青衣已穿至泛白,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暗道且听他一说也耽误不了时间,于是折身走了过去。

      测字儒生流露出些许欣喜,先我一步快速走回,附身捞起纸笔,将快掉光毛的笔递到我眼前,客客气气地说了声请。

      我在他两手展开的纸上毫不犹豫地写了一个“香”字,勉勉强强有点汉隶的样子,他也能辨认出来,两指捻着细长的胡须道:“香,‘日’字上面一个‘禾’,‘禾’字通‘和’,意为祥和宁静,可见姑娘眼下的生活十分称心如意。”

      这话说得十分笼统,即便不看我写的字,也能依照我的穿着打扮猜出个大概。我瞧他欲言又止,便知还有个转折,就不动声色地等待他的话。

      “不过……”他果然皱起了额头,“‘日’象征着光明,不过可惜……这日头在下,光明被隐藏,真相难以被看破。恐怕有朝一日,当事情浮出水面,表面的祥和就会支离破碎。”

      我顿觉心脏猛地一跳,脑中闪过那夜神秘男子的一双幽深的眼睛,忽而由内心深处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慌乱,全然不复刚才的镇定。对面之人察言观色,看我如此,像是松了一口气,转而劝慰道:“姑娘莫慌,凡事皆有化解之法,你我可借一步说话……”

      “简直一派胡言!”

      我心绪未定,身后突然出现的呵斥又让我一惊,却也因此,回归了大半的意识,转过身去,却意料之外地望见了一副熟悉的眉眼,惊喜一瞬而过,“你……”

      那人却像是没有瞧见我似的,继续对儒生道:“如何测字便能知命?足下可否说说,这出自于哪一家哪一言?”

      我这才看清了他的容貌,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身形还未长成,言语之间却已带着老成。我稍作思量,便知晓了他的身份,虽然不是我误以为的人,却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心中不免失落,亦或有测字先生方才那番话之故,却也想听听他如何回应少年的问题。

      儒生见与他说话的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生出轻蔑来,故作高深道:“孔子读易,韦编三绝,此中奥义,又岂是稚童所能理解的?速速去找你家大人,莫要跟丢了。”

      少年冷然一笑,“‘奥义’乃佛家之语,足下却偏偏又提及孔子,又直指易经,不知足下所讲之理是出自佛家,儒家,还是道家?”

      显而易见,中年儒生并未料得少年竟然头头是道,但仍然只能硬着头皮道:“阴阳五行,相生相克,包罗万象,乃是天地精华之所集,世间之理,莫不出自其中,小公子,你年岁尚幼,切不可只知皮毛而人言亦言。”

      少年单手负于身后,眼光自儒生面上扫过,轻描淡写道:“哦,足下原来是阴阳家。”

      儒生底气不足,又见少见并无退却之意,很快输了气势,讷讷接不上话。

      少年又道:“日月为易,象阴阳也,《易》只言阴阳,何来五行?所谓五行,相生也好,相克也罢,不过是后人的牵强附会,就好比足下,连各家之长都未分清便来此处故弄玄虚招摇撞骗。”

      儒生脸色青红各半,八字胡端微颤,“稚子妄自尊大,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那就请足下说说谁才是胡言,谁才是正言?”少年也不着恼,摆出说理的架势道:“你说五行,我便也说五行。高祖初立时定汉为水德,张苍便附议秦非正统,水能克火,汉乃克周之火德;文帝时,贾谊公孙龙又指土能克水,我朝应是克秦之土德;到了武帝之时,兒宽司马迁终劝得武帝以土德代水,然董仲舒的‘三统说’又以一月为正,一月乃十二色之黑色,按五行之论,黑色属水,又与土德自相悖。后刘向刘歆父子又言朝代更迭并非相克,而为相生,水生火,故大汉应为火德。王莽篡汉时,取刘向父子之论,火能生土,定德为土,直至光武中兴,汉为火德已深入人心,由此,汉始明火德。”

      他这一番言论我虽只听得半懂,却也解开了一些我一直以来的疑问。在我的记忆之中,汉承秦制,秦人尚黑,汉亦如此,但与我以为的乌黑一片不同,此时的人们似乎更偏好红,就连军营之中亦是一片如火的赤色,为了以示区别,我还特意让制衣的师傅为尚香营选择颜色较为鲜亮的红布来制作统一的服装,今日我出门匆忙,随手换的便是最近一直穿的红色短衣。

      “都城洛阳,也因水能克火之故而改动,”少年的话又拉回我的思绪,“汉之一朝,五行之论已众说纷纭,是故所谓五行,究竟是万物之理,还是人为之理?”

      此时的洛阳,尽管读法相同,但洛字写成了“雒”,原来是这个道理,如若按照少年所说的德性理论,等这个都城的名字再变回后世所熟悉的字时,应当是在曹丕代汉德性转换以后。

      儒生哑口无言,张着嘴半天才吐出一句,“小公子高见,在下自叹不如,告辞告辞。”说着,抄起纸笔,收起胡床,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下山之路走去,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少年为我拆穿了一场神棍的骗局,也不邀功,朝我微一揖礼,转身便走,我才发现他行走时的姿势有些怪异,似是右腿天生有疾。

      我记得他的声音,在我来这个时代的第一天,我坠落的悬崖上方,那冷漠的言语令我印象深刻,然而,何以今时今日,他又肯出言相助,解我这个“不相干之人”的困局呢?

      这种矛盾使我对他产生了好奇,思及他那弯弯绕绕的驳斥五行论,又心生出些佩服来,因而也没有多想,疾走几步拦在他跟前:“多谢公子方才出言相助,令我如醍醐灌顶,获益良多。”

      “醍醐?”他似不明白这个字出自何处,也没纠结,“五行之论虽谬误频出,但阴阳之道却为天地之法,姑娘之所以为此人所惑,并非他的言语无懈可击,而是姑娘心中有事。”

      我心头一震,再次对这个十多岁的少年不敢轻视,他聊聊数语,已道明了我的症结所在,不由又对他提到的阴阳之道产生了兴趣,便问道:“不知何为公子所言天地之法?”

      少年的目光柔和下来,“易学之道,我年岁尚幼,悟性不足,只能窥得其一二,不敢妄言,家中有几卷易书,我观姑娘能识文断字,并非俗人,若对易学有兴致,可随我回府取之借阅,望能解得姑娘困惑。”

      我不曾想他竟是一个如此随性之人,面上一呆,一时间忘了回应,而他又补充道:“在下吴郡陆门陆绩。”

      他此刻自报家门显然是怕我对他产生了误会。我莞尔,想到那日在街上偶遇陆议,他对逼迫小吟的那人也是如此告知姓名,可见这叔侄二人都十分擅用自家的招牌。

      “好!”我痛快地应道,“陆公子请带路。”

      ***
      陆府离北固山不远,陆绩以马车代步,我骑着闪电跟在车后,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陆府的大门口。有小厮来牵我的马,我叮嘱了几句仔细着香烛,就随陆绩进入了会客厅。

      陆绩命人奉了茶,让我稍待片刻,便去房中取书。我闲着无事,仍是不习惯跽坐,就站起了身慢慢四下打量起来。无怪孙仁说陆议与周瑜相像,他们就连府邸的整体风格也几乎如出一辙,整个会客厅朴素精致,一尘不染,桌案器皿坐席枕垫一一罗列,却又无一多余之物。

      我不自觉地拿周瑜的护军府和眼前的陆宅作着比较,正比划着周瑜该会在哪儿安放上一张琴,一转念,想到了前些日子随大乔去看望小乔,整个周府暗香浮动,菊花满园,不知这座宅院的主人会否有这番雅兴?

      陆绩久等不来,许是府内藏书太多,短时间内寻不到我要的书。我一看周围也没人,不愿再枯等,便想着去证实自己的想法,走向右侧的门绕入了中庭。

      深秋初冬本就是百花杀尽的时节,园中除了几棵常青树和一些嶙峋怪石之外,没有特别之处,我知再深入其中就太为失礼,正要折回前厅,不远处一抹白色的身影却忽然让我挺住了脚步。

      我的呼吸有那么一刻的紊乱,正纳闷这种莫名的紧张来源于何时,那身影已转了过来。

      陆议站在一棵梅树旁,静静地与我对视。那梅树还未到开花时节,枝头已缀着若隐若现的白色小苞,而陆议一身纯白,彷如瑶琳琼树,暗度枯枝,许是我站得远了看不真切,一瞬目间,竟觉得那一树白梅刹那绽放,迎风斗雪,傲视苍生。

      我知道突然出现在别人的宅院之内十分唐突,急急表明来意,“我随陆绩公子来府上借阅几卷经书,他去了很久,我便……有些着急。”

      不知为何,在这些“我”的同龄人面前,我总显示不出几分穿越前的年龄优势,或是因为这时的人思想普遍早熟,又或是自己心理上仍无法适应,说起话来总是磕磕碰碰,词不达意。好在若以此法算,这些“古人”都比我大上一千八百多岁,我也不算丢人。若是时间也是一根可以随意前进后退的轴线,那年纪的大小,似乎也就是一个不存在的问题。

      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给陆议和我的年龄找了一个平衡点,不由低头一笑,再抬眼往他时,他已开口道:“多谢孙小姐。”

      “陆公子是指招收女兵之事?”我摇摇头,不好意思道,“只是开了一个头而已,如今看来并不是太成功。”

      陆议安慰道:“孙小姐聪慧,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他回得客套,我亦找不到说词,眼神便又落在他身后那株横斜溢出的梅花上,灵光一闪,问道:“不知这些梅花的花期在什么时候?”

      陆议略一错愕,随着我的目光望去,道:“这株绿萼,约是要等一月有余。”

      我续道:“许是它觉得在庭院之中孤芳自赏太过寂寞,才长出了横枝,探出了墙头,我想再过一个月,即使不入得陆府,亦能在墙外一睹芬芳了。”

      陆议思忖片刻,带有深意地道:“其实梅之本性淡然高洁,凌寒傲雪,无惧寂寞,只是花匠多此一举,惜花而不懂花,才将其移至墙角,修剪如斯。”

      他懂了我话,我也懂了他的,不免有点沮丧,顿觉我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我和他都无法逾越。

      就在这时,陆绩手持几卷竹简从内院出来,看见了我和陆议都在院中,便道:“你们二人分立庭之东西,也能对谈自如,可见目力与耳力俱佳,佩服佩服。”

      陆议朝陆绩淡然一笑,转而望着我道:“孙小姐是吴侯府说客中最高明的一位。”

      “陆公子误会了。”我亦看着他,无波无澜地道,“我不是大哥的说客,我……只是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章 绿萼待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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